巫毓荃(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助研究員)

 

 

一、前言

 

1870年代,法國波爾多地區一位外科醫生Étienne Eugène Azam,發表了一個二重意識或人格的個案報告。這位Azam稱為Félida X的女性病患,平日沉默悲觀,但是往往在一陣突發的昏睡之後,變成一個外向開朗的人,而後又在一陣昏睡後恢復原狀。更特別的是,這兩個狀態各自擁有獨立記憶,對於對方經驗一無所知。這個個案發表後,在醫學圈以及剛開始發展並嘗試從哲學獨立出來的實證心理學圈引發強烈關注。法國心理學奠基者之一Théodule Ribot,認為這是一個指標性個案,足以顛覆當時法國主流心靈哲學關於先天、不可分之「我」的直觀概念,以及既有宗教的靈魂概念,而直指「人格」或「我」可以而且必須是客觀科學研究的對象,以及精神病態研究在理解正常心理上的不可或缺性。其後,在現代動力精神醫學與心理學的早期發展史中,複重人格,成為一個備受關注的問題。諸如Alfred Binet、Pierre Janet等法國潛在意識實驗精神病理學家,F. W. H. Myers與Edmund Gurney等英國心靈研究家,William James、Boris Sidis、Morton Prince等美國變態心理學與精神病理學家,以及瑞士心理學家Théodore Flournoy,都嘗試透過複重人格研究提出或印證關於無意識及人格的理論。當時,在各種顯現無意識精神活動的現象中,二重人格以其完整性與戲劇性,是最引人注目、最具說服力的現象之一。與後催眠暗示、自動書寫、夢等現象不同,在二重人格的例子裡,顯現的無意識不只是具智性但未完全發展的初步或片斷意識,而是具有獨立記憶、性格與認同的完整人格與自我。對於深層心理學與精神病理學而言,它是一個典範性的精神病理,是意識解離與歇斯底里的極致發展,並且凸顯了記憶特別是創傷性記憶對於人格發展的關鍵重要性。從而,在現代自我概念的形塑中,複重人格曾扮演了重要角色。

在這樣的脈絡中,致力將西方變態心理學與科學心理治療引入日本的中村古峽,自1917年起,就一位當時三十歲、他診斷為二重人格的女性個案,進行了長時間的觀察、紀錄、調查與實驗。這位來自鄉村的女性,在她1940年過世以前,一直住在中村家中擔任女傭——雖然在很多時間裡,她是一位需要照護的病人,並無法履行職責。此外,她也成為中村的得力助手,作為被實驗者在中村無數次授課與演講中展演催眠與二重人格現象。1937年,中村集結先前斷續連載的個案報告,出版《二重人格之女》一書,除了自豪這是日本第一個二重人格的學術性研究之外,該書廣告也說明了中村賦予二重人格問題的社會文化意義:

一個內向怯懦且未受教育的婦人,一旦發作,忽然變成一個大學者。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人格變換呢?本書是此女二十年的生活記錄,是心理學上未曾見過的讀物。人格分裂是人的通有性,藉由本書可以思考自己內心變化的恐怖。

關於中村的二重人格研究,有許多重要但仍有待研究的問題。例如,西方近代的無意識、人格、自我、記憶、創傷、歇斯底里等概念,如何於日本脈絡被理解與轉化,帶來什麼衝擊?又如中村與這位病患漫長而複雜的關係——對於中村而言,她既是被實驗者與被治療者,也是女傭、工作助手與需要照顧的家庭麻煩成員—反映出在地社會文化對其思維與實作的影響,凸顯了西方二重人格概念的歷史與文化特殊性。但是,本文將只簡要介紹中村生平以及這個二重人格案例,而將這些問題留待日後探索。無論如何,從小說家,自學的變態心理學家與心理治療師,再成為一位專精森田療法的精神科醫師,中村古峽的經歷有著許多有趣轉折,而他所留下關於這位二重人格之女的報告,更是一份重要而值得介紹的醫學與歷史文本。

 

二、中村古峽

 

中村出生於1881年,為京都附近一個豪農家的長子。青少年時代,中村家陷入經濟困境,中村因此自京都府醫學校輟學。之後,在家庭友人杉村楚人冠的協助下,中村前往東京,並於1903年進入東京帝大文科大學文學科就讀,專修英國文學,成為夏目漱石的學生。此時的中村立志成為一位文學家,並曾密切參與杉村發起的佛教改革運動。1912年,在夏目的協助下,中村於朝日新聞連載其第一篇長篇小說。這是一部自傳體小說,以寫實風格描繪其大弟精神疾病——中村大弟於1906年出現妄想、幻覺等症狀,1908年於精神病院中過世——生病與治療的經過,以及中村自己其間的心路歷程。此小說備受好評,被譽為日本自然主義的一本傑作,並於1913年以《殼》為名出版單行本。然而,中村的文學發展並不順遂。其後幾篇著作評價皆不佳。他與夏目關係的惡化,更在現實上與心理上,嚴重打擊其文學志望。最終,中村於1910年代中期斷念於文學創作,轉投入變態心理這個新領域。

中村與變態心理領域的接觸,始於其大學時代。在帝大時期,他曾聽講吳秀三的「精神病學」與福來友吉的「催眠心理學」(當時心理學是主修英國文學文學科學生的必修科目)。之後,在撰寫《殼》的過程中,他曾赴王子腦病院拜訪門脇真枝學習相關知識。但或許最重要的,中村曾帶大弟尋求村上辰午郎的催眠治療。由此機緣,中村1915年開始向村上學習催眠術(當時中村稱其為交神術),成為一位自學的心理治療家。1917年,中村成立了「日本精神醫學會」(與官方的神經精神醫學並無任何關係,中村所謂的「精神醫學」,意義上較接近psychological medicine或是medical psychology。)此學會除了是中村執業、授課的基地外,在成立趣意書中,他表示成立此學會乃是在照護弟弟的經驗中,痛感當代醫學只重視疾病物質面向的偏狹與不足,希望能在日本發展普及心理醫學與心理治療。同年十月,學會機關誌《變態心理》月刊開始發行。雖然未曾受過正式訓練,中村對於變態心理學——他定義變態心理學為研究源自潛在意識之精神現象的學問——採取嚴肅的科學態度,他與當代學術與文化界的豐富連結,也反映在《變態心理》的作者群上,這使《變態心理》成為一本學術性質濃厚的準學術刊物。它觸及廣泛主題,包括催眠心理學、心靈研究、精神醫學、群眾心理學、宗教心理學、犯罪心理學、變態性慾、文藝批評,以及催眠暗示、說得療法、精神分析、森田療法等各種心理療法。於《變態心理》發行期間(1917-1926),在明治晚期千里眼事件的餘波中,原本就受德國實驗心理學影響甚深的日本學院心理學,更徹底地排除變態心理研究;奉德國生物精神醫學為典範的日本精神醫學,仍持續忽視潛在意識精神病理學與心理治療;在二十世紀初催眠術風潮中湧現的自學催眠師,則大多更強化其原本就有的神秘取向,而轉型為所謂的「靈術家」或「民間精神療法家」。在這樣的情況下,《變態心理》成為此時期接觸西方潛在意識科學——包括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重要甚或是最重要的管道。此外,《變態心理》的讀者群包括了一般閱讀大眾,而有相當的社會文化影響力,這促成潛在意識概念的普及與所謂「變態文化」的興起。

 

圖1 《變態心理》三月號書影

圖片來源:國立臺灣大學圖書館

 

在1917到1920年間,作為一個自學的心理治療師,中村主要使用催眠暗示治療。他定期開辦催眠術課程,並時常受邀講授催眠術與變態心理學。關於催眠,與當代多數民間治療師所採實用並帶有不同程度神秘主義的取向不同,中村有較強的理論取向,並以當代西方變態心理學與精神病理學為主要依據。如此的嚴謹態度,加上他與專業心理學家及精神科醫生的人際網絡,使他得到一定程度的專業肯定,而不像其他自學治療師一樣被視為江湖術士或詐欺者,也曾被法院委託進行鑑定。中村對於那些他認為濫用催眠術的民間治療師抱持敵意,認為它們利用並且助長民眾的迷信,阻遏了科學心理治療的普及。中村於1919年起對於大本教所發起的猛烈批判運動也是出於同樣脈絡。時的大本教是一個有著數十萬信徒的新興末世預言宗教。奉教祖出口直在神靈附身狀態下所書寫的所謂「御筆書」為經典,以可以驅除附身惡靈並與作為守護神的神靈合體的「鎮魂歸神法」為儀式與修行法,藉由教祖女婿出口王仁三郎的個人魅力與經營手腕,以及皈依的知識份子如淺野和三郎結合神道、國學與西方神秘主義及心靈學的教義闡釋,為數眾多的信徒集結在被預言將是末世後再起基地的綾部,過著共產生活。為了一窺大本教——特別是其鎮魂歸神法——的真實面目,中村曾親赴綾部考察。1919年起,他開始撰寫文章抨擊大本教。中村斷言,大本教的「鎮魂歸神法」不過就是一種低劣的催眠術,而其所謂「神靈」或「惡靈」附身,則是催眠中常見的人格變換現象(二重或多重人格)。至於大本教的幾位核心人物,中村認為教祖出口直是一個早發性痴呆患者,其「御筆書」是其濫書症狀的產物;淺野和三郎是一個偏狹固執的妄想症患者;而出口王仁三郎則是危險、善於操弄的野心家與詐欺犯。不只撰寫文章與出書攻擊大本教,中村還糾集宗教界、文化界與科學界人士,共同參與對於大本教的批判,並於《變態心理》出版了〈大本教追擊號〉與〈大本教撲滅號〉兩本專號。1921年,政府以大本教言論中有對天皇不敬之處,以不敬罪取締大本教,並拘禁起訴淺野和三郎與出口王仁三郎等人。對此,中村批評以不敬罪取締大本教,並未嚴正宣告其病態與迷信本質,並無法達到啟蒙人心、破除迷信的目標。之後,中村也曾對金光教與天理教等他眼中的迷信發起攻擊。

1920年起,中村開始關注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他自述這是因為前來尋求治療的病患中,許多是神經衰弱與神經質患者,他們的催眠感受性通常不佳,因此他必須尋找新的心理治療法。在《變態心理》中,中村曾連載他所翻譯的《日常生活的精神病理》,以及他依據Isador Henry Coriat著作所寫介紹精神分析的文章。他於1923年所籌畫出版的《近世變態心理學大觀》叢書,分為「一般變態心理學」與「精神分析的心理學」兩部分。前者包括Ribot、Binet、Janet、Sidis、Prince等人的著作;後者則包括Freud的《精神分析引論》、Oskar Robert Pfister的《應用精神分析法》、Alfred Adler的《病的性格論》、Carl Gustav Jung的《生命力的發展》(Psychology of the Unconscious)與Bernard Hart的《狂人的心理》。但同時,他也採用森田正馬發明的住院心理療法——森田療法,並在森田協助掛名下,提供神經症患者住院治療。有趣的是,森田是當時日本精神分析最猛烈的批評者之一。中村對於精神分析並不像森田一樣抱持全然否定的態度。雖然他認為精神分析在治療上沒有效用,他仍肯定其作為一門學術的價值與前景。然而,中村自1920年代中期起,明顯地偏向森田理論與療法,他對於無意識的興趣似乎也隨之冷卻。1926年,中村結束已發刊十年的《變態心理》,進入東京醫學專門學校就讀。1928年畢業後,他進入千葉醫學大學接受精神醫學訓練。1934年,他成立了中村古峽療養所,除了提供神經症患者的住院森田治療外,也收治急慢性精神病病患。1942年,他以〈精神病質者ニ實驗的ニ施シタル諸種作業ノ治療的效果〉論文,於名古屋帝國大學取得博士學位。1952年,中村去世,而其到去世兩年前一直擔任院長的精神病院,則一直存續至今。

從小說家到自學的變態心理學家與心理治療師,再到一位專精心理治療的精神科醫生,中村多變但也有其一貫性的經歷,吸引了包括文學史、心理學史、精神醫學史、精神分析史、宗教史、思想史與社會文化史等不同領域學者的關注。但無論如何,中村最受關注的成就,還是在於他在《變態心理》時期,作為明治晚期催眠熱的承繼者與昭和時期精神分析風潮的先驅者,在引入與普及西方無意識概念上所做的貢獻。這也正是他最熱切地研究此二重人格之女的時期。中村古峽形容與此個案初遇的過程「真的就像小說情節,若是浪漫地說,甚至覺得這個女人,似乎是受不可見命運之絲的控制,而被拉引到我家。」這樣的筆調,曾為小說家的中村古峽用來自然駕輕就熟,但對於中村古峽而言,此女子的出現,或許真有如上天的賜與,以襄助其才正開始起步的新冒險。

 

三、二重人格之女

 

這位坂雅子(假名)是在1917年5月31日——中村古峽此時才甫成立「日本精神醫學會」,並忙於籌備發行《變態心理》——突然造訪位於品川的中村宅。當時只有中村太太在家。她自稱來自四國,原與母親同住,因不願為母親增添麻煩而離家,甫於昨日抵達東京,住在品川一間旅館,聽聞中村家正要聘雇女傭而登門求職。當晚,中村聽完太太描述,直覺預期此女應是催眠善感者,表示明日將以催眠術探查此女所言是否屬實,若是即可僱用。次日,坂雅子依約前來面試。中村向其明言自己是催眠研究者,有時必須以其作為催眠實驗對象,若是她善於感應催眠術,就更適合此工作。此女自述對催眠一無所知,但為得到這份工作願意極力配合。於是,中村誘導其進入催眠狀態。這位在清醒時中村覺得其過度緊張、表情遲鈍的女性—這出乎中村意料之外,因為他從太太描述得到的印象,以為這是一個人際反應更為敏銳的女子—進入催眠狀態後更是「令人生氣地」遲鈍,各種催眠現象的出現都非常緩慢。然而,當中村認為她已進入較深催眠狀態而開始探詢其身家背景時,卻出現了他「從未見過的奇特現象」。此女對於所有問題,包括她的家鄉、年紀、姓名、身體部位等都給出錯亂回答,例如說自己153歲,或是指著腹部說手腕痛等。中村認為此症狀就是少數精神病患者會出現的「當意即答症」(Ganser’s symptoms),他認為由此「可以輕易地斷定此女在催眠狀態中的意識,完全是支離破碎,毫無統一可以言。」他認為這是一個「應該長期留在身邊、逐步進行研究的珍貴個案。」於是,即使並非完全符合中村預期—或許正就是因為此出乎意料的表現—此女「通過就職試驗」,當天即住進中村家擔任女傭。

坂雅子並不是一位稱職女傭。雖然勤勞,卻記性差、動作慢、時常發呆且執抝不懂變通。中村太太屢次想將其解僱,中村卻以此女仍有尚待研究之處阻止。1917年10月26日傍晚,甫發行《變態心理》創刊號的中村古峽,為了向來訪的森田正馬(此時他還未發展出其著名的森田療法)展演「當意即答症」,中村召喚來坂雅子對其施行了第二次催眠。在此次催眠中,她的催眠自我依然如前次一般支離破碎。但是當中村嘗試使其進入更深的夢遊狀態時,出現了戲劇性變化。在沒有任何暗示的情況下,取代此破碎催眠自我,出現了一個醉漢。這個醉漢出口成章,能夠完整吟唱白居易〈琵琶行〉改編的〈潯陽江之歌〉,但顯得憤世嫉俗,對在場者與世事冷嘲熱諷。這與平日那位未受教育、笨拙且沈默寡言的坂雅子,有著如此大的落差,中村形容在場者皆目瞪口呆,沈浸在一種奇特詭異的氛圍中。然而,清醒後的坂雅子依然同樣笨拙與沈默寡言,且對催眠中發生的事一無所知。當晚,中村在日記寫下:「⋯⋯無論如何,這是個值得研究、不可思議的女人。她難道不正就是我長期以來一直想找到的二重人格者嗎?」並開始積極對她進行研究。

在一次次催眠試驗中,這個醉漢的性別、身份、人格特質逐漸定型。他是一個自稱「久成」的男性,太太名為「勝代」。他有深厚漢學素養,酩酊之際,除了白居易的〈琵琶行〉之外,還常吟誦其他漢詩、和歌、俳句、謠曲。個性憤世嫉俗,時常裝瘋賣傻,言談充滿機鋒。同時,中村也對一般狀態下的坂雅子進行了智能測驗與完整身體及精神檢查。智能上,此女被判定為輕度智能不足,尤以抽象思考能力、注意力與記憶力最為低劣。中村也發現了許多歇斯底里典型症狀,包括視野狹縮、感覺脫失、高度催眠感受性、記憶缺口、時常出現的失神狀態等。其感覺的脫失,甚至達到全身被蚊子頂咬紅腫也不在意,以及僅藉催眠即可進行手指截肢手術的程度。據此,中村診斷此女為歇斯底里患者,此診斷也讓中村更確信此女為二重人格個案。

一開始,在究明此第二人格的「起源」上,中村遇到了困難。他提到有一群他稱為「心靈派」的人,不假思索就會以憑靈解釋此第二人格,但是他堅信此第二人格一定是坂雅子既有經驗與記憶的一部分。只是她如何得到這些經驗與記憶,以及它們如何從坂雅子的第一人格分裂出來,中村卻無從得知。在清醒狀態下,坂雅子堅稱只有過一段婚姻,父親與前夫皆為建築工人,絕無漢學素養;她自已也僅受過四年教育,只略能讀寫,且來東京以前都只在家中幫忙家務,並無其他工作經驗。從此履歷,實無法了解她的第二人格能擁有如此才華。中村曾趁坂雅子專心做事時,故作不經意地探詢,也曾在催眠中運用時光回溯技術,但皆無所獲。所幸,在一次公開展演中,一位觀眾從口音認出她可能來自其家鄉,並協助中村調查此女來歷;中村隨後也數次遠赴其家鄉訪談其母親、親戚與第三任前夫,從而能就此第二人格提出一個完整解釋。

首先,坂雅子所自述的生平充滿錯誤,中村稱此為「病態性說謊」——另一個歇斯底里典型症狀。她其實出生於一個舊武士家庭。其父親曾於年輕時,從舊武士子弟中被選送至東京留學。然而,他似乎有著奇矯個性,在明治十四、五年間正值大舉輸入西方文明的時代,同儕們皆汲汲學習西方語言、學問,他卻獨自一人熱衷學習漢學。回鄉後,他於縣廳任職,長年沈溺酒鄉,常與在地文人一同飲酒作樂,酒酣之際常吟歌作舞。此外,坂雅子也是一位家暴受害者。她父親在酒醉時常對其母親拳腳相向。坂雅子在七、八歲時曾因母親懷孕,而必須在父親酒席旁服侍,稍有不如意處常被父親斥責毆打,也必須哀求因父親積欠酒資拒絕賒酒的商家通融。中村認為正是這段曾於父親酒席旁服侍的經驗,讓父親的醉態、酒酣之際憤世嫉俗的言論、以及吟詠的詩詞歌謠,深植在她的記憶中,構成其第二人格。1924年,當坂雅子來京七年後首次返鄉時,中村隨行第三次造訪其家鄉,並由其母親確認她第二人格正是其父酒醉時的神態。此外,此第二人格自稱「久成」,太太「勝代」,這也非憑空捏造,而是坂雅子早夭弟妹的名字。至此,中村自認已完全解開此第二人格之謎,其絕與神秘無涉,而是有事實的起源。

然而,坂雅子心靈中卻還有其他中村無法控制的部分。1919年1月1日,中村開始在《變態心理》連載坂雅子二重人格的個案報告。幾天後,她突然陷入了另一種異常精神狀態。此狀態是自發出現,而非由催眠誘發。在此狀態中,坂雅子人格發生顯著變化,變得聒噪、輕浮、情感起伏大且表現誇張、熱衷社交、性慾亢進、浪費、喜歡惡作劇、喜歡濃妝豔抹,她時常擅離職守、四處遊蕩,而且動輒留下遺書威脅自殺。不僅如此,她還出現一些與現實更嚴重脫節的精神症狀:包括幻聽、妄想(被迫害與妊娠)、新語症、異食症(吃碳)、奇異、脫序行為(穿著衣物進入浴場浴池、在屋頂吃飯睡覺)、矯飾炫奇行為(詭異裝扮)等。這樣的狀態,在往後二十年中反覆出現。起初發作並不頻繁,約幾個月才出現一次,持續時間也不長,約數天到數週即突然恢復常態。但隨著時間經過,此狀態越來越頻繁地出現,持續時間也拉長到幾個月甚至半年以上,幾乎已超出處於一般意識狀態的時間。

 

圖2二重人格の女〉,收錄於《變態心理》三月號

圖片來源:國立臺灣大學圖書館

 

隨著經驗累積,在月經期或生活環境變化時,中村多少可以預測此狀態的復發。但是他無法誘使它出現或使其終止,也無法影響此狀態中的坂雅子,只能忍耐她的各種脫序行為,出面為其收拾殘局。例如,當她因為在外遊蕩或有滋擾行為被送至警局留置時,出面道歉並將其領回。中村稱此異常狀態為坂雅子的B第二人格,「久成」則為A第二人格。雖然中村對此B第二人格莫可奈何,透過她第三任丈夫,他自信已追溯到此第二人格如何形成——也就是坂雅子人格如何分裂——的經過。坂雅子的第三任丈夫為一位真言宗僧侶。他自述因同情坂雅子遭遇,即使她笨拙、不善理家,仍百般忍耐,但有時不免有怨言,以致夫妻隔閡日深。某日,坂雅子突然留下遺書不知去向,之後被發現全身濕透、不省人事地躺在家中院子。清醒後,坂雅子陷入如B第二人格一般的異常狀態。村中醫生束手無策。對於變態心理頗有興趣的前夫曾嘗試施予暗示療法,但沒有任何效果。二十幾天後,坂雅子突然回復正常,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其後,幾乎每個月都有類似發作。疲於照護的前夫,只好與坂雅子離婚將其送回娘家。中村認為坂雅子的B第二人格,正就是在其嘗試自殺走入水中時誕生。他指出,她的主要意識(第一人格)當時或許真的想要自殺。在某個意味上,甚至可以說她已經自殺了。因為就在那行將死亡的恐怖瞬間,強烈、複雜的情緒使其主要意識陷入極度混亂的狀態,從而導致了意識分裂——某些記憶與經驗,如某些幼年經驗、讀書力、前兩段婚姻等,就如此被埋在其潛在意識深處,主要意識不再對其有任何記憶。不僅如此,此分裂出來的意識或人格,在中途阻止了此女的自殺,以與第一人格完全相反的特質,在此世重生(或誕生)。換言之,中村認為是坂雅子嘗試自殺當下的強烈情緒,造成了意識的解離與人格分裂。這解釋了其第二人格的生成,也解釋了其第一人格諸多的記憶錯誤與缺口,以及各種歇斯底里症狀。

嚴格說來,坂雅子的兩個第二人格皆有不典型之處,為此中村不得不做更多的解釋與論證,以使人信服其診斷。首先,A第二人格只在催眠狀態中出現,在清醒狀態中,坂雅子從未自發地從第一人格轉換到A第二人格,中村認為有人可能因此質疑其並不足以被視為一個人格,而不過是一種較複雜的催眠夢遊狀態。對此,中村指出此A第二人格對於週遭環境有著充分知覺,除了催眠者外,能與在場其他人適切互動,也有一致的記憶、身份認同、言談舉止與個性,這與催眠夢遊狀態狹縮的意識與知覺、機械性的自動現象、僅回應催眠者等特點有所差異。其次,其B第二人格與第一人格的界限並不明確。與A第二人格不同,她並沒有獨立的身份認同,而仍自稱為坂雅子。她對於第一人格的經驗,有著完整而連貫的記憶;反之,第一人格也能一定程度地回想B第二人格的內在與外在經驗。中村曾詢問第一人格何以(在第二人格時)會有如此脫序言行,其表示當時雖然覺得不妥,卻有無法控制的衝動,不得不如此,現在覺得非常懊悔等等。此外,B第二人格脫序、怪異、缺乏現實感的言行,似乎已達精神病的程度。對此疑問,中村強調坂雅子無庸置疑的歇斯底里本質。他指出在一般狀態下,坂雅子即有許多歇斯底里症狀,如痛覺遲鈍或脫失、乳房痛、卵巢痛、視野狹縮、習慣性嘔吐、下痢、失眠等;其B第二人格的諸多身體與精神症狀——如顏面痙攣、大弓痙攣發作、感情快速變換、被暗示性亢進、自我中心、虛榮虛飾、病態性說謊、衝動爆發、朦朧狀態(特別是Ganser朦朧狀態)、假死狀態、好遊蕩等——雖然看似緊張性早發性痴呆(失覺失調症)的症狀,但是中村認為它們是有意識的故意行為,以讓自己特別,吸引他人的注意。因此,它們是屬於歇斯底里虛榮、矯飾與自我中心的典型症狀。他引用坂雅子第一狀態時的回憶:「那時,就是想要這麼做,無法忍耐。那時就是充滿了一個念頭,想說既然我長得也不好看,也沒有知識,沒有任何方面可以讓人認可,至少做那樣的事,可以讓世人目光聚集在我身上。」據此,中村強調坂雅子的所有症狀都是基於歇斯底里,「她的二重人格現象,無疑都是歇斯底里患者意識分裂的結果。」

或許並不完美,但是對中村而言,坂雅子實是一個有用個案。她的主要人格有典型的歇斯里症狀,包括固執的記憶錯誤與缺口;她的淺層催眠狀態有顯示其意識支離破碎的「當意即答症」;一旦進入深層催眠狀態,她的A第二人格就會自發地甦醒,並與被取代的第一人格有著強烈、富戲劇性的對比;她的B第二人格則更進一步證實其歇斯底里本質。最重要的是,經由調查,中村能以坂雅子的過去經驗與記憶,完全說明她兩個第二人格的生成、性質與能力。因此,坂雅子以及她的第二人格們很大程度地體現了中村的潛在意識概念,她也成為中村推廣變態心理學最重要的工具與助手。1917年10月底,坂雅子的A第二人格第一次出現,並在其後兩個月逐漸定型。1918年1月,中村於心理學者主辦的「心理學通俗講話會」,首次展演「珍らしき人格變換の實驗」。其後幾年間,坂雅子伴隨中村至全國各地,作為中村授課演講中的實驗材料,無數次展演她的A第二人格。有幾次,中村出發前已預期其混亂的B第二人格即將發作,但授課又不能沒有她的幫忙,只能硬著頭皮帶其同行。坂雅子的A第二人格——那位多才多藝、憤世嫉俗、具有急智、帶有古代狂狷文人遺風的醉漢久成——成為中村演講中展演潛在意識的明星。他與木訥寡言、緊張不安的坂雅子間的對比,以及中村能以催眠術喚醒、再使其沈睡的手段,展現了變態心理學作為一門科學的意義與力量。不僅如此,他還能與觀眾互動,以其急智與戲謔帶動氣氛。他的觀眾主要是「宗教家、教育家、學者與思想家」,但是當中村1919-20年間發起攻擊大本教的運動時,他也曾多次於包括內務大臣在內的政界人士集會中演出。更特別的是,中村還曾於受邀於皇族講演會中演講,來自農村的坂雅子,得到了在許多親王、王妃前演出的光榮。

在1919年到1924年間,中村詳盡地記錄了坂雅子B第二人格每次的發病經過。在此之後,則只有相當簡略的敘述。由此可以看出中村對於二重人格與潛在意識興趣的消退。即使如此,坂雅子仍一直留在中村家擔任女傭,雖然她很多時候是處於需要照護的B第二人格狀態,而且她第一人格的功能也日漸惡化,幾乎已無法再履行職責。1937年,中村集結他先前於變態心理連載的個案報告,加上最新進展與理論解說,出版了《二重人格之女》一書。在書中,中村雖然重申「從心理學的角度,她『坂雅子』是一個罕見的二重人格者」,其二重人格現象都是「意識分裂的結果」,他也指出「若是從醫學上嚴密診斷,她應是罹患了緊張病性歇斯底里精神病(Katatonisches, hysterisches Irresein)。」這反映了當時已是一位精神科醫生的新角度。在序言中,中村提到此女來到他家時,仍是個三十歲年輕婦人,此時已是五十一歲。她的身體雖仍健康,但已逐漸失去往日元氣。若是讀者想要親眼看到她異常狀態時的各種活躍現象,希望能儘早向他提出申請。1940年,此二重人格之女病逝於千葉。

 

四、後記

 

如文章開頭所言,關於中村古峽的二重人格研究,特別是這個特定案例,仍有許多有待探討的重要問題。但可以指出的是,中村期待藉由此案例可以讓大眾瞭解「人格分裂是人的通有性」,從而「思考自己內心變化的恐怖」的期待並未實現。除了少數文學家如川端康成,絕大多數對二重人格現象有興趣的人,並不認為這是一個與自身相關的問題。。在《變態心理》停刊的1926年,電影Sandra以〈二重人格之女〉為翻譯片名,於新宿武藏野館上映。1932年,Rouben Mamoulian執導的Dr. Jekyll and Mr. Hyde於日本上映。然而,無論是中村關注的人格與自我問題,或是這兩部片子呈現的自我內在衝突,似乎都不是這兩部電影的賣點。Dr. Jekyll and Mr. Hyde的海報,宣傳此恐怖的「大怪奇電影」是「獵奇趣味的極致」。這呼應著當時的エロ.グロ.ナンセンス風潮,而把精神變態視為觀賞對象。如竹內瑞穗所言,此好於獵奇的變態文化帶有尋求從現實解放的革命性,但精神病態並不是與自我相關而需思考、自省的對象。二重人格的異己性,也可從1945年前少數言及二重人格的新聞報導中看出。除了以二重人格批評政治人物的矛盾主張之外,其他所謂「二重人格者」,都是平日看不出犯罪傾向卻突然犯下罪刑的罪犯:殺害養母的養女、在火車上偷竊的牧師、平日看似誠懇的詐欺犯、內向寡言的殺妻犯。那位無明確動機殺害養母的養女,留下筆跡工整、理路清晰的遺書,自述不知是否因為身體流有薄情生母的血液,雖然對於養母只有感謝並無恨意,卻就只是想要殺害她。對此,與中村有交情並介紹中村進入東京醫學專門學校的金子準二,認為此女很可能是個罹患「精神分裂症的精神病者,也就是有著善與惡兩個靈魂的二重人格者。」殺害養母是惡的靈魂抬頭的結果,或許也與性的不滿足有關,養母只是她敵意投射的對象,而她自白與書寫遺書時,則已回復到善的狀態。無論如何,二重人格是一種只見於精神病患者、罕見而極端的精神病態。心理學角度的人格觀,其接受與普及,仍然有待更多環境條件的配合。

 


參考書目

Adam Crabtree, From Mesmer to Freud: Magnetic Sleep and the Roots of Psychological Healing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3).

Eugene Taylor, The Mystery of Personality: A History of Psychodynamic Theories (New York: Springer, 2009).

Ian Hacking, Rewriting the Soul: Multiple Personality and the Sciences of Memory (Princeton, 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5).

中村古峽,《二重人格の女》(東京:大東出版社,1934)。

小田晉等編,《「変態心理」と中村古峽:大正文化への新視角》(東京:不二出版,2001)。

竹内瑞穂,《「変態」という文化:近代日本の<小さな革命>》(東京:ひつじ書房,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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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毓荃/ 中村古峽與他的二重人格之女
引自歷史學柑仔店( https://kamatiam.org/中村古峽與他的二重人格之女/ ‎)


 

最後修改日期: 2020-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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