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貞德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特聘研究員

 

 

Charlotte Furth教授(1934-2022)過世的消息傳來,驚訝與感傷並湧上心。美國漢學界不乏發文悼念者,除了簡介她的學術人生,亦表彰她在東亞研究上的貢獻。Furth在台灣也有眾多讀者,不過這些年來大部分應該是因為A Flourishing Yin: Gender in China’s Medical History, 960-1665。其實,此書是她中年學術生涯轉折之作,和她青年時期的研究或晚年回憶錄,從主題上看,迥不相侔。不過,若細究其關懷,又不絕如縷。

 

圖1 Charlotte Furth教授過世後,美國漢學界不乏發文悼念者。

圖片出處:Association for Asian Studes https://reurl.cc/EX96zR

 

1970年Furth研究丁文江的博士論文由哈佛大學出版:Ting Wen-chiang: Science and China’s New Culture,台灣學界以「傅樂詩」中譯她的姓名為文評介。世紀之交當她以性別、身體與醫療史的專家身份頻繁來台時,人們稱她「費俠莉」。2017年,她回顧了中國改革開放初期在北京大學教學訪問的一年:Opening to China: A Memoir of Normalization, 1981-1982,彷彿重新審視了身為美國人的自己與中國相遇的人生。讀者撫覽全書,不免感覺Charlotte Furth其人其事其思其情,躍然紙上。

 

圖2 1970年Furth研究丁文江的博士論文由哈佛大學出版,台灣學界以「傅樂詩」中譯她的姓名為文評介(左圖);世紀之交當她以醫療史的專家身份來台時,人們稱她「費俠莉」(右圖)。

圖片出處:臺灣師大歷史學報 https://reurl.cc/QWMpxZ;新史學 https://reurl.cc/109QqD

 

Furth於1934年1月22日在美國維吉尼亞州的夏綠蒂鎮(Charlottesville, Virginia)出生,就讀北卡羅萊納大學時,主修的是法國文學。1959年她申請到史丹福大學讀博士,決定改變專業領域。當時美國政府祭出「國防教育法」(National Defense Education Act),提供獎助,鼓勵年輕人鑽研「關鍵領域」(critical areas studies),如亞、非、拉美和冷戰的主要對手蘇聯。根據她自己的說法,在那個年代,「一個美國人研究法國就像經營一座花園,但研究中國卻是開荒拓野。」

Furth決定拓荒!她的首站是科學與中國新文化,以地質學家丁文江(1887-1936)為焦點人物,重構清末民初中國科學機構的建置、科學思想的傳播、及其所從出並亟欲反饋的政治環境和文化傳統。該書破題以丁文江東渡日本、負笈英倫的留學生涯談起,先介紹作為科學家的丁文江規劃領導地質研究所、辯證儒家菁英的實學精神,以及投入科學與玄學的論戰。接著,再以他推動籌辦《努力週報》、主筆供稿《獨立評論》,以及短暫從政、擔任淞滬商埠督辦公署總辦的經歷,描繪他積極參與政治改革的人生。如此分論作為科學人與政治人的丁文江,而非按照時間順序來安排章節,有效地彰顯了傳主學思發展中的主要面向及其挑戰:一位新式科學先驅人物,深受傳統文化薰陶,風塵僕僕,嘗試在兼顧兩者的情況下尋找有意義的救國方式。

 

圖3 Ting Wen-chiang書影(1970)

圖片出處: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https://reurl.cc/Z1mn9Q

 

專書出版不久,就在台灣的近代中國史圈子中獲得好評,人們認識了一位名為「傅樂詩」的年輕漢學家。在此之前,丁文江這位傅斯年譽為「新時代最良善最有用的中國人之代表」、「歐化中國過程中產生的最高的菁華」,只有好友胡適曾於1956年為他作傳。當時,史語所藏丁文江檔案尚未整理,他在松滬總辦的經歷未見明朗,胡適撰寫《丁文江的傳記》,曾感慨一手史料匱乏,求全不易。

更嚴重的是,彼時胡適正遭中共批判,丁文江之名在對岸轉趨負面並長久隱晦。直到他的姪女丁子霖翻譯Furth的專書,出版《丁文江:科學與中國新文化》,中國學界才得以在1920年代的學術、政治與文化脈絡中,重新認識這位愛國知識份子。有趣的是,1987年最初由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刊行的中譯本,著者姓名採音譯:「夏綠蒂.弗思」,直到2006年重印,才改為費俠莉。而在這英中兩版落差的十多年中,Furth雖持續參與民初科學、政治與文化的研究圈,並受邀為《劍橋中國史》民國篇撰稿,介紹五四前後的思想變化與改革運動,但她的學術興趣其實已逐漸轉往別的領域了。

Furth取得博士學位後,在加州州立大學長灘分校任教23年,1990年轉職南加大,直到2008年榮退。州立大學的教學負擔顯然不輕,她曾說,長期開授沉重的大學部課程,培養了她在短時間內準備一份新課綱的能力!即使如此,此時的她已經開始探索新的課題:中國醫療史,並且帶著性別的視角進行分析。她鑽研傳統醫籍也從事田野調查,既討論清代醫家對懷孕、生產和母嬰護理的知識,也和人類學者一同考察台灣漢人女性對月經的觀念。1999年,經營二十載、縱論近千歲的中國醫療史大作A Flourishing Yin 終於出版。

 

圖4 A Flourishing Yin書影(1999)

圖片出處: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https://reurl.cc/91lYld

 

A Flourishing Yin分析婦科在宋代確立至明代轉折的歷程。Furth綜覽早期經典醫籍,從《黃帝內經》抽繹出她的討論模型、理論基礎,即一種「陰陽同體」(androgynous body)具創生力量的身體(generative body),她稱之為「黃帝的身體」。這種並不特別強調男女之別的身體觀,自始即需與女體特殊的觀念相抗衡,她稱之為「孕產的身體」(gestational body)。在醫學知識演繹、傳播並和國家建置互動的過程中,「孕產的身體」漸佔上風,至宋代醫家倡言「婦人以血為本」,與男子以氣為主相對應。這樣的身體觀,將女性視為一種和男性不同的存在,並依此發展出一套全方位認識女性健康與疾病的婦科醫學。創生的陰陽同體和孕產的特殊女體,兩套觀念持續拉鋸並互有消長,至明代前者復甦而後者趨緩,醫家回歸「黃帝的身體」,未再推進特殊女體的論述,轉而精研經帶胎產範疇內的個別疾病。

二十世紀末,西方學界對歐洲傳統性別、身體與醫療相互影響的研究,可謂風起雲湧,推陳出新。而中國史的研究圈,不論婦女史、醫療史或身體史,也都方興未艾,急起直追。但將三者交涉的歷史放在長時段發展脈絡中考察,並提出具理論意義的分析,得以在抽象層次與歐洲史(或任何非中國史領域)的研究成果對話的,仍付之闕如。Furth新著一出,立刻引起關注,中英文重要期刊相繼介紹,不多時便累積超過20篇書評,可謂眾所矚目。而她的論點,直接啟發多篇學位論文、期刊論文甚至專號,對青年學者影響深遠。(點此參閱

 

圖6 A Flourishing Yin每章皆冠以一幅本草圖,首章破題提及1982在北大訪問事。

 

不過,Furth的精彩不止於此,A Flourishing Yin最後描繪男女醫者的那兩章,再度突顯了她說故事的能力,尤其是運用醫案分析程茂先和譚允賢的醫學人生,包括他和她的知識、觀念與實作,如何在明代的社會文化中構建並展現,既有士人階層行醫的共相,又因性別而具殊相,特別引人入勝。作為歷史學者,Furth擅長將人物納入特定的時空脈絡中分析;作為漢學家,她對中國議題觀察入微,並不限於專門領域。而這,正是我第一次見到Furth時,印象最深之處。

Furth從1990年代初期就來台灣訪問田調,並先後受邀擔任中研院三民所(後改制為人社中心)和近史所的訪問學者。不過我第一次見到她,是1997年夏天史語所的「醫療與中國社會」國際研討會上。當時所裡「疾病、醫療與文化」讀書小組已然經營五年,首度嘗試與世界各地的同行廣泛交流。邀請來的25篇文稿塞滿議程,每篇只分配到30分鐘,還要切割成宣讀、評論和問答,一旦逾時就有盡職的助理按鈴提醒。那是一個週六還要上半天班的年代!Furth的論文發表就排在週六上午最後一場,接著便擔任綜合討論的引言人。

 

圖7 中研院史語所「醫療與中國社會」國際研討會海報(1997/6/26-28)

 

由於是史語所第一次主辦醫療史的大型學術活動,受邀引言的各國先進,都說了些回顧與前瞻的話。輪到Furth發言,她並沒有在醫療史作為大會主題或史語所新興領域這部分多費唇舌,反倒是對台灣在解嚴後的十年之間,社會運動活力充沛,學術思想衝絕網羅,深感興趣。在她看來,台灣外部有國際政局帶來的壓力,內部則要從威權中解放另覓出路,各種力量推拉弛張交錯,正是多元發展的良機。台灣學界既對傳統中國有深刻的知識,又具備重新詮釋的開放環境,確為研究中國歷史的沃土寶地。

Furth侃侃而談,初時手肘倚著桌面,說到興高采烈處,身體微微前傾,雙臂稍稍舉起,似乎想靠近聽眾分享!這時,原本已被籌備、辦會兼發表、操得精疲力竭、搞不清方向和意義的助研究員,頓感深得我心,聾聵重啟,彷彿前景一片光明!

兩天半的車輪戰,四分之一世紀之後回想起來,除了殘存的身體感:緊張與壓力之外,大家具體都談了些什麼,老實說已不復記憶。連Furth宣讀的那篇關於朱震亨的論文,也是後來在《哈佛亞洲學報》刊出後,我才得以仔細閱讀。然而,她在綜合討論時的發言和身影,這麼多年來,卻經常浮現腦海中。

 

圖8 史語所「上山採蘼蕪」活動攝於木柵,前排右二為Furth教授,左二為酒井靜教授(1999/10/31)

圖片出處:作者藏。

 

那之後,史語所連年舉辦醫療史研討會,Furth也因參與人社中心的衛生史計畫不時訪台。不論是會議、工作坊、晚宴或出遊,在院區或在郊外,有她在場,總能暢談無礙。有一回,我趁她來台邀同行餐敘,也找了幾個學生,讓她們親炙國際學人。Furth一坐定,發現有新朋友,便拿出紙筆畫了個圈,一一詢問繞坐圓桌的碩博士生,按座位記下她們的姓名、專業興趣、未來規劃……,認真地和這些年輕人討論她們的學思生活。

 

圖9 Furth參與衛生史計畫成果:Health and Hygiene in Chinese East Asia(2010)

圖片出處:Duke University Press https://reurl.cc/06rdEb

 

Furth對人的興趣,既反映在交往時的熱情相待,也反映在她刻畫人物入木三分。這不限於往聖先賢,也包括1981-1982訪問北大時一同教學的外籍老師、號稱工農兵出身來自各地修習英文的學生,以及在地的各級教職員工。她是改革開放初期即進入中國的少數美國學者之一,她的中文名字也因新交的中國朋友而更新!Opening to China以當年寄回的家書為主要史料,回顧了那一段小心翼翼、眼界大開的接觸史。

 

圖10 左:Opening to China (2017)、右:Furth初訪中國(1982)

圖片出處:Cambria Press https://reurl.cc/rZelpEOpening to China: A Memoir of Normalization, 1981-1982

 

Furth筆觸輕鬆卻描述精準,每每能透過講述一個事件,彰顯周遭人物的特色。她奉命開授美國史課程,原本打算以批判性角度切入,從底層社會開始論述,卻遭到學生派代表來反應:「我們已經很熟悉馬克斯視角的歷史,請告訴我們中產階級版本的美國史!」這個例子,幾乎每篇書介都要提到,但其實,這類帶有些許驚訝、反思與因應調整的故事,書中俯拾皆是。即使研究多年並已出版專著,我們對自己研究的對象究竟知道多少?這大概是每一位認真的學者,不限歷史研究者或漢學家,都不得不隨時提問、反躬自省的課題?

這本妙筆生花之書,各章如一篇篇極短小說,是2017年我趁赴美開會之便、登門造訪時獲贈的。彼時Furth已退休遷居,她說這次別討論性別與醫療史了,因為大部分的書籍資料都已捐贈出去,往後在養老小豪宅的有限空間內,將盡量利用網路資料庫進行研究。她指著房裡各牆面上掛著的中國繪畫說,這些父祖輩在二十世紀之交從中國購得的寶貝,將是瞭解近代東西方藝術市場與文化交流的絕佳切入點。年逾八十的Furth,研究再度轉向!

 

圖11 與退休後的Furth在加州暢談(2017/5/21)

圖片出處:作者藏。

 

Furth教授2022年6月19日過世,加州相見歡是我最後一次和她聊天,相識多年,那時的我已決定採美式作風,直呼她為Charlotte。從前輩作者手中拿到剛出版、熱騰騰的親筆簽名回憶錄,當然先睹為快。返台途中,摩娑扉頁,懷思前塵,初識時那位講到激越處幾乎要從椅子上彈起來的美國漢學家Charlotte Furth,再度歷歷如繪,彷彿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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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貞德/傅樂詩、費俠莉和Charlotte Furth:兼記一段性別與醫療史的因緣
引自歷史學柑仔店(https://kamatiam.org/傅樂詩費俠莉和charlottefurth兼記一段性別與醫療史的因緣/)


最後修改日期: 2023-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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