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揚(東吳大學歷史學系助理教授

 

 

2020上半年,全球最關注,也持續面臨的最大挑戰,自然是Covid-19疫情及其帶來的各種問題。僅以臺灣來說,醫護人員冒風險救治病患,科學家焚膏繼晷研究良方,政治菁英為集體最大利益而協調籌策,產業界奮迅提供各種物資,藥師、警察以至形形色色的芸芸眾生,都為了防疫而做出許多努力。歷史學者在這個過程中,能夠有什麼微薄貢獻嗎?

在疫情肆虐的當下,歷史學者的專業確實無法參與拯救生命,也還不能以較全面、具備時間縱深的視野來回顧和分析這場災難。但Covid-19及其效應,特別是各界嘗試理解、定位與回應這場「大疫」的種種努力,在在說明了一件事:我們與歷史的距離,其實並不遠。歷史學者可以、也應該不厭其煩地強調這點,以增益大家的「歷史意識」或「歷史感」,讓我們更自覺地省視歷史是什麼、有何價值,並期望在未來可以真誠、切實地書寫這段過程。

上述抱負說起來志向遠大,但基礎多半來自史家對過去和日常的觀察與思考。在這篇小文裡,我沒有要不自量力寫一段Covid-19的歷史,也不打算提出什麼振聾發聵的歷史教訓。我想做的,是呈現某些因為病毒和肺炎,導致歷史變得相當「有感」的現象,談談它們的啟示──至少是為我帶來的啟示。

 

一、歷史與當下

 

歷史因疫情變得「有感」的最顯著現象,是出現很多藉由歷史來理解當下的嘗試。大學甄選面試,高中生認為進入歷史系可以「以史為鑑」對付疫情;「故事StoryStudio」網站推出「瘟疫之戰」的系列文章;Facebook和Twitter不斷跳出過去與傳染病有關的各種史料摘錄;以至於除了「瘟疫」、「病毒」外,還出現諸如「封城」、「粉紅色作為時尚」等主題的文章。諸如此類的書寫,經常通過三個步驟來建立歷史與當下的關係。首先是找出過去曾發生過、可以比擬的事件;再來是描述過去的人如何面對、處理這些事件;最後則是或明言或暗示,說明這些舉措對當下的我們有何啟發或警惕。

哈佛大學教授David S. Jones的文章,是我讀後特別有收穫的。他在《新英格蘭醫學雜誌》(The 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上的這篇文章中指出,面對傳染病,史家常希望歸結出某些放諸四海皆準的原則。文中引Charles Rosenberg教授的觀點──靈感來自卡繆(Albert Camus)的《鼠疫》(La Peste)──認為疾疫爆發往往可分成三幕:序幕是疾病開始出現蛛絲馬跡,人們卻因為各種原因(如經濟考量)而忽視之,直到死傷令人不得不面對它。第二幕是人們開始要求並對疫情爆發提出解釋,進而激起公眾反應,直至第三幕,即疫情的終結。(圖1)

 

圖1  卡繆《鼠疫》封面(1947年出版)。

圖片來源:https://en.wikipedia.org/wiki/The_Plague  (2020/5/8)

 

Jones教授也提出幾點回應疫情時常見的現象,包括究責(找出應受責怪者)、醫學與公衛介入往往無法達到預期效果、汙名化如影隨形、以及醫護人員的犧牲等。他還強調,由歷史可知,「過於誇大的恐懼和搞錯經重緩急,其實會讓我們處於更大的風險中」。

對臺灣來說,「歷史」也在抗疫的公共論述中扮演了一定的角色。現在多數人可能會有一個印象:2003年的SARS事件,對這次我們抵擋Covid-19提供了寶貴的經驗與教訓。這既是事實,也是我們歷史意識或歷史感發揮的結果。四月25日,中央流行疫情指揮中心指揮官陳時中部長到和平醫院視察,也說17年前和平醫院封院,是「歷史上的一個傷痛」,但「這樣一個歷史的記憶,不斷的敦促我們,在防疫上面,一直做努力」。雖然Covid-19比當年SARS更猛烈,臺灣卻能「靠著我們的歷史的教訓,跟不斷的一些訓練」,讓社會有「本錢」對抗這次疫情。換言之,歷史不僅讓我們學習如何面對傳染病,也是解釋這回臺灣抗疫有成的一個要素。

除了直接從過去的疾疫中學習,歷史也透過其它方式,成為人們理解當下狀態的資源。「疫情是二戰以來,日本所經歷最為艱困的時刻」、「美國因Covid-19而喪生的人數,已超過越戰陣亡者」等說法,都是以過去事件為參照,說明當下處境有多麼艱困。我印象最深的,則是英國女王伊莉莎白二世(Queen Elizabeth II)在四月5日的簡短演說。

女王演說的主旨,是希望英國人民可以團結對抗疫情,其中有不少訴諸歷史的內容(或論述策略)。如演說中強調,要讓未來的英國人,認為當下這個世代的英國人「和任何時代一樣堅強」。隨後一句與歷史感密切相關,但我還沒看到非常理想的翻譯:“The pride in who we are is not a part of our past, it defines our present and our future.” 乍看之下,這句話強調現在和未來的作為,但其實過去(past)的角色依舊重要。演說的最後可以說明此點:女王提到她所做的第一次廣播,是在1940年二次大戰期間,與妹妹瑪格麗特公主(Princess Margaret)一起完成。當時許多人受戰亂所苦,不得不離開親愛的人,有如今日許多人需要隔離,無法與親友相見。但有別於80年前,當下這場仗,全人類是站在同一陣線的,通過科技與本能的同情心,好日子終究會復歸。(圖2)

 

圖2  伊莉莎白女王二世(右,時為公主),攝於1939年,當時13歲。隔年便與妹妹瑪格麗特公主(中)進行首次全國廣播。

圖片來源:https://en.wikipedia.org/wiki/Mary_of_Teck  (2020/5/8)

 

歷史在這份演說中,至少發揮了兩個作用。第一,歷史可以鼓動人們的信心,故女王透過親身經歷,說明80年前我們(英國人)頂住戰爭壓力,今日這一「疫」也必將成功。第二,英國人民的挑戰,絕非只有二次世界大戰與Covid-19疫情;在二十世紀以前,英國也面臨許多艱難時刻。演說似乎暗示,成功抗疫後,當下的英國人才能與過去曾經面對並解決困難的英國人比肩而立,有著同樣的尊嚴與驕傲。在此,歷史可訴諸民族的光榮過往,以此團結人民,甚至要求做出讓步與犧牲(如配合政府採取隔離)。而透過回憶二次大戰這樣的重大事件,女王演說其實也傳遞了一個訊息:現在是個非常時刻,見證歷史的時刻。

 

二、見證歷史

 

我想大家都會同意,面對疫情,我們正在見證歷史。對我而言,見證歷史至少有三種涵義。首先,是見證某些影響人類生活至深的事件。第二,是見證某些衝擊了多數人對世界的理解的事件──因為這些事件,原先認為理所當然的觀念或體制不再想當然耳。第三,是在特定的歷史過程中,見證深刻推動此過程的事件。讓我用幾個例子說明這些想法。

首先是影響人類生活至深的事件。這一點應該不會引起太多質疑,畢竟Covid-19是全球性災難,除了各種數字呈現的失去與衰退(如確診與死亡人數、經濟指標、醫療體系),生活型態的變化尤其值得觀察。Bill Gates便在部落格指出,人們行為(behavior)的改變,亦即保持社交距離(social distancing),是遏制疫情惡化的重要關鍵,對降低R0值(病毒基本再生數)有顯著效果。他也提出警告:進入夏天後,能否維持這種行為的改變,可能會影響不同地區疫情的走向。稍識歐美文化的人多知道,從學童到銀髮族,從群聚開趴到上教堂、泡酒吧,社交生活在歐美備受重視。強調甚至要求保持社交距離,確實大大地影響歐美生活型態。其實世界各地何嘗不是如此?全民戴口罩、無薪假當道、各種減少接觸,都是Covid-19留下的印記。如Bill Gates所說,即使疫情緩和,相當時間內我們可能仍將過著「半正常」(semi-normal)的生活。歷史學家除了見證其事,也會關注一點:「半正常」是否將成為「新」的「正常」呢?(圖3)

 

圖3  戴口罩已成為臺灣的新日常。

圖片來源:台北捷運公司新聞稿網頁,北捷全力配合中央及市府防疫政策 加強宣導搭乘捷運戴口罩(2020/6/5)。檢自https://reurl.cc/mnbXE7  (2020/5/8)

 

這場全球性肺炎災難,也影響不少人對世界的理解,一個顯著例子是對於全球化的認知。記得我在小學以至中學時,無論自己還是同學,作文中不時會提到二十世紀後半是「地球村」的時代,各國互動與聯繫大幅加強云云。但進入二十一世紀,我的印象是,「地球村」一詞用得相當少(一些外語學習者除外),特別是1990年之後出生者。我在文化交流史課程上請同學回答問題,即便有可用武之地,好像也從未看過有人寫到這個詞(也許現在中小學生作文仍常使用?);取而代之的是「全球」或「全球化」。我自己的理解是,拜科技、特別是網際網路之賜,對1990後出生、成長的人來說,人、物、資訊緊密相連流通的「地球村」不是願景,而是一個既成事實了。

但Covid-19卻重創了這個全球化編織出的世界。病毒之所以在全世界肆虐,本身便是一個全球化的結果。許多產業因疫情遭受重創,尤其大家熟悉的航空業、觀光產業,以至牽涉跨洲或跨洋物流的生產,都可謂因全球化而大興,卻也因疫情而大衰退。更值深思的是,現在各國最主流也具成效的防疫策略,除了保持社交距離、呼籲重視衛生習慣外,就是關閉國門,盡可能減少人員的流動。這似乎傳遞了一個訊息:因全球化導致的世界疫情,得靠反全球化的作為才得以改善。如果透過搜尋引擎,同時查找“virus”、“kill”和“globalization”等字,我們將看到不少文章,討論「病毒是否扼殺了全球化」。無論在現實或情感上,全球化當然不會因為Covid-19而結束,但病毒與疫情確實讓不少人進一步思考全球化帶來的效應,以及大疫之後的全球世界,尤其是經濟問題。經濟學家Philippe Legrain在《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的一篇文章就指出,病毒危機凸顯出大幅度國際經濟整合與依賴的缺點,且影響將持續頗長一段時間,也會給予有心人反對全球性經濟開放的口實。他的文章標題正反映了我們見證歷史的這個層次:「新冠病毒正在扼殺我們所知的全球化」。(圖4)

 

圖4  病毒正在扼殺我們所知的全球化

圖片來源:https://en.wikipedia.org/wiki/COVID-19_pandemic (2020/5/8)

 

疫情也扮演推動某些歷史進程的角色,臺灣便提供了一個例子。眾所周知,臺灣在國際場合常遭孤立甚至打壓,但我們在各種領域的成就與貢獻卻又有目共睹。無論熱烈擁抱或踟躕質疑,二十一世紀初以來臺灣意識的發展極其真實,也勢必將在未來臺灣史書寫中佔有重要的一席之地。迄今為止,臺灣不僅是防疫的優等生,還能幫助(help)國際社會,得到肯定。當我一面備課、一面完成這篇小文的時候,我的英國友人相當詫異地表示:你們竟然還可以上課!由政府到民間的通力配合,不僅防止疫情擴散,也壯大臺灣的凝聚力與自信。我最近翻閱知名的印度史學家Romila Thapar的訪談錄,她以印度為例,提到歷史書寫中的黃金時代(golden age)、過去的烏托邦景致,是建構國族論述和民族/國家認同的重要元素。二十世紀的印度史寫作如此,中國史、歐洲史亦何嘗不是。我認為,臺灣在疫情中展現的成就與驕傲,其實便是臺灣意識發展中,可發揮「黃金時代」作用的元素。不同之處在於,Thapar等古代史家意欲解構古代黃金時代的神話,我們要做的,卻是盡可能如實、全面地呈現這段親身見證的經歷。

此外,近期不少媒體傳遞了一個訊息:病毒和疫情,讓許多人無法外出、不少產業停擺,但環境反而因此有所改善。一些地方的天空更藍、水變清澈、空氣比之前清新、外出造成的垃圾也減少(請大家勿隨意扔口罩!)。在歷史研究中,人類活動影響環境是不爭的事實,環境史寫作方興未艾,也反映史家對此議題的重視。過去常常聽到一種較悲觀的論調,說工業與科技文明發展至今,全球多數人的生活型態已經確立,對環境的破壞積重難返,「回不去了」。但從上述現象來看,人與自然的關係,其實還有醞釀、改善的空間。也許當疫情平息,人的活動稍復舊觀,環境又會開始變糟,但這未必是唯一選項。從環境史的角度看,我們現在不僅在見證歷史,甚至還有開創歷史的可能──經過工業文明的過度開發後,我們有機會重新思考並實踐更理想、永續的人地關係。

親身見證歷史,特別疫情這種負面的經驗,我們可能也會思考,「如果誰誰誰怎樣怎樣,事情是否有所不同」?比如說,如果武漢及早應變,疫情可能不會如此慘烈。如果世界衛生組織早點警示,Covid-19可能不會變成全球大流行等。這種反事實(counterfactual)、一廂情願(wishful thinking)的想法甚至書寫,絕非今日才有。Richard Evans便指出,君士坦丁堡陷落於土耳其人之手後不到50年,便出現了一部想像拜占庭人成功抵禦土耳其進攻的作品。親眼見到拿破崙霸業終結的法國作家Louis Geoffroy(1803-1858),甚至寫了一部拿破崙未敗滑鐵盧,反倒是征服歐洲、進而統治亞洲,成為普世之王的作品(Histoire de la Monarchie universelle: Napoléon et la conquête du monde, 1836)。Evans強調,這類作品有個特色,認為若特定的某件事改變(如君士坦丁堡陷落、拿破崙慘敗滑鐵盧),將會牽動一連串事件,致使歷史軌跡不同。是否真是如此?沒有人能給予肯定的答案,但歷史學者可以透過盡可能全面地考慮和分析各種要素,來評估可能性。不過,反事實和一廂情願的歷史寫作,更受重視的還是其趣味成分。歸根究柢,史家的分析與書寫,仍在於闡釋事件及其諸般內、外緣因素,書寫政治史的興衰成敗如此,書寫疫情的起源、爆發和衝擊亦不外如是。

 

三、書寫歷史

 

對史家而言,書寫Covid-19及其效應的歷史,應該是最能發揮所長、有所貢獻的。但在2020年5月初的當下,疫情看來仍遠未到盡頭,我們能做的,更多的應該是思考如何寫、為誰寫這段歷史,而非遽下定論。前些日子,好友A君分享了一篇美國歷史協會(American Historical Association)現任主席Mary Lindemann教授的文章,相當值得推薦給大家。(圖5)

 

圖5 美國歷史協會Perspectives on History 雜誌2020年4月號封面

圖片來源:https://www.historians.org/perspectives (2020/5/8)

 

這篇文章的標題是〈史家與病毒〉(The Historian and the Virus),刊於美國歷史協會發行的《歷史觀點》(Perspectives on History),提供了幾點重要的想法。作者強調,不少歷史學者認為,現在要撰寫Covid-19的歷史仍為時過早,因為這場危機仍在進行中。以我們在臺灣的經歷來說,過年期間,多數人都不會想到年後疫情竟會有如此爆炸性的發展。二月初我還跟身在英、美的外國友人說,臺灣有肺炎疫情,原本邀請他們來臺的計畫可能要另做打算,友人一來對所謂的疫情半信半疑、認為未必多嚴重,二則說不妨轉戰日本相會,結果三月中以後一切風雲變色,莫說出國,友人還得配合政府的居家管制。如Lindemann所言,「此時此刻,歷史學家是見證者;對這個重大疫病及其衝擊的嚴謹史學研究,有待未來為之」。

作者呼籲的第二點,是不要輕言Covid-19和其它歷史上疫病的比較(comparisons)。作者認為史家的首要工作,是「防止過於輕率的比較和類比,並透過證據與脈絡來對抗恐慌」。比較自然有助於我們理解這場危機的性質,但即便是一戰後的大流感,雖然都是新病毒、都造成全球災難,但從患者屬性、症狀、致死率等指標來看,跟這次的情況也有所差異,更不用說黑死病了。

但話說回來,我認為史家探究歷史,凝視的雖是過去,藉以理解過去的卻經常是當下的經驗。也就是說,歷史研究無可避免帶有比較的成分。Lindemann教授說歷史學可以給大家一個獨特的教誨,也可作如是觀:她強調,透過歷史學者和傳染病專家的努力,我們可以認知一件事──即使源於相近的病毒或細菌,過去曾出現的傳染病,不必然一定會在今天或未來捲土重來,因為我們已經與過去有所不同(現在的特點是,我們置身於全球文化之下,人口更多、更密集,社會流動也遠勝過去)。

從這點出發,我們也可以看到歷史學家的重要貢獻。Lindemann教授強調,儘管科學知識非常重要,但人文社會學者都知道,要成功抗疫,絕不能單純仰賴科學知識:

史家能幫助我們解釋,不同的文化、群體和個人,為何會各自採取其特定的方式來回應傳染病;可以解釋欲改變這些方式有多輕易或多困難;或說明何以恐懼與厭惡往往有著更深刻和不同的根源,而不僅是對感染的本能(knee-jerk)憂懼。史家可以理解制約人類回應的種種文化、社會、思想、宗教和哲學差異。

換言之,歷史學者雖不能預測未來,但藉由對過往各種脈絡的認識,應該是有條件在已知資訊的基礎上,從文化與傳統的角度,較平實地觀察、分析各種防疫手段的成敗與合理性。

為了當下也為了未來,即便時機尚未成熟,還無法全面回顧這場疾疫,史家也應該做好書寫的準備。對此,我只想提兩點簡短的意見。首先是我個人的授課經驗。學習與講授歷史,我們經常遇到的一個問題,是歷史學訓練有何特殊之處。不同人肯定有不同答案;我所認為也常在課堂上分享的是,所謂的歷史眼光,其中一個要素可能是「分期」的敏銳度。也就是說,在觀察現象與事件時,史家應該要發乎自然地將這些現象與事件「分期」,以理解並定調它們的來龍去脈──如起源、發展階段、各階段主要特質、前後階段的關係、後續效應到哪裡等元素。我在三月上旬的一堂課上,便請同學進行一個活動:如果這場肺炎事件明天忽然就有特效藥或疫苗,傷害戛然而止,而我們想書寫這個過程的歷史,大家會怎麼進行分期?同學們提供不少想法,關鍵當然是分期的標準為何。有人提出以臺灣如何因應為準、有人談疫情怎麼從中國走向東亞、也有人從人們如何開始正視其嚴重性做區分。但當時我們沒有料到,疫情不僅沒有戛然而止,還益發猖狂,成為貨真價實的全球性災難。(圖6)

 

圖6  東吳大學歷史系「歷史上的中國」課程,討論Covid-19疫情的分期構想

圖片來源:作者自攝(2020/3/13)

 

如果上網查找Wikipedia(5月4日查閱),有兩個條目與此關係最密切,分別是“Coronavirus disease 2019”和“2019–20 coronavirus pandemic”。兩個條目下都有“History”的欄目,後者的內容豐富得多(亦見“Timeline of the 2019–20 coronavirus pandemic”條目)。當然,若想透過條目認識Covid-19傳染病的歷史,不能只讀“History”欄目,還必須參閱後續的內容,如“National responses”、“International responses”和“Impact”等。但就「分期」論,“History”的欄目是很好的切入點。“2019–20 coronavirus pandemic”的“History”欄目,主要呈現幾點。首先是關於病毒起源的幾種說法,緊接著則可謂疫情的開端,也就是2019 年十二月底武漢開始出現類似SARS的肺炎病例。2020年一月則是疫情爆發的早期階段,主要反映在中國大陸病例數與死亡數大幅攀升,世界衛生組織則在一月30日宣布病毒為世界關注之重大公衛緊急事件。在此之後,Wikipedia僅在這個時間表中提供了兩則資訊:迄三月26日,美國已取代中國與義大利成為全世界確診數最多的國家(美國、尤其紐約,病例多來自歐洲旅客);以及到了四月23日,全球病例數已突破300萬,超過24萬人因此喪生,超過100萬人康復。Wikipedia的頁面會持續更新,我們對Covid-19疫情的分期,也可能會起變化。重要的是,身在臺灣的我們,在參與全球規模的疾病史敘事外,還可以提出哪些別具意義的分期指標,以幫助自己甚至世界理解這場大疫,值得歷史學者深思。

如前述Lindemann教授的意見所示,無論是為了誰或為了什麼目標,書寫Covid-19疫情歷史的時機尚未成熟;但我認為,書寫的準備是可以從現在做起的。最好的準備工作,可能是處處留心蒐集各種素材。我們身處通訊科技極其發達的時代,有各種管道汲取無數資訊。在這種情況下,「人人都是歷史學家」云云,亦可謂歷史學者向所有關心如何呈現、解釋過去的人所做的呼籲甚而請求──願意出力的人越多,我們能看到的歷史圖像就越豐富和全面。我們尤其應該重視個人化的材料。現在接觸疫情新聞,多數人最關注的應該是各種數字,包括每日確診人數、全球死亡人數、失業率、各地紓困金額等。我們也很關心各國的因應對策,以及疫情下政府與社會的互動。這些自然是未來「Covid-19疫情史」不可或缺的要素,但我們也知道,有許多生命因Covid-19而消失,許多家庭永遠失去了親愛的成員,許多人的生命就此徹底改變。現在,我們可以在新聞或其它媒體上,看到諸如此類的心酸,但五年後呢?十年後呢?當史家著手書寫這段歷史時,該如何呈現這些生命的跳動與停歇?又可以透過什麼素材加以呈現呢?

我們可以從現在開始,更有意識地保留、珍惜這些個人化的疫情經驗。拜科技所賜,也許我們可以透過crowdsourcing的方式,讓所有人(現在許多場合都講實名制,在確保資安的情況下也不妨如此)分享關於疫情的見聞、思考和第一手材料(文字、圖片、影音皆可),未來再進一步從不同角度,為了不同讀者或觀眾,書寫複數的Covid-19疫情史。分享訊息、想法以至情感的人,或許也能在這個過程中,感受到歷史並不遙遠。我相信,這項工作不必由史家獨力為之,政策分析和各領域的人文社會學者都會認可其重要性。

重視素材的另一面是,我們也要警覺各種竄改資訊的作為。無論是數據、疫情發展過程以至政府的應對,各種描述和評價都存在出入,當我們將眼光投至全球時,情況更是如此。如果想書寫這段歷史,並透過歷史有所收穫,我們就不能接受任何對事實(資訊)的有意竄改甚至歪曲。偽歷史不僅無法信賴,還可能帶來誤導等危險後果,疾疫的歷史可能尤其如此。

 

*************

 

Covid-19對我們的影響相當廣泛,不同身分的許許多多人,都在觀察疫情的發展,思考個人或群體是否能在疫情風暴中,做出任何回饋或貢獻。歷史學者無法預測未來,但可以有信心並負責任地說,我們與歷史的距離並不遙遠──無論是透過歷史來理解、回應當下,見證疫情如何深刻衝擊甚至改變人類生活,或是考慮怎麼書寫這段歷程,都可說明此點。這種「歷史感」,應該有助我們既冷靜又不失感情地看待疫情中的個人與社會,並讓我們持續審視自己與歷史的關係。

 


參考書目

[1] David S. Jones, “History in a Crisis — Lessons for Covid-19,” The 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 382 (2020):1681-1683. https://www.nejm.org/doi/full/10.1056/NEJMp2004361

[2] “Queen Elizabeth II Coronavirus Speech Transcript,” https://www.rev.com/blog/transcripts/queen-elizabeth-ii-coronavirus-speech-transcript

[3] Bill Gates, “The first modern pandemic,” GatesNotes, https://www.gatesnotes.com/Health/Pandemic-Innovation

[4] Philippe Legrain, “The Coronavirus Is Killing Globalization as We Know It,” Foreign Policy, MARCH 12, 2020, https://foreignpolicy.com/2020/03/12/coronavirus-killing-globalization-nationalism-protectionism-trump/

[5] Ramin Jahanbegloo, Romila Thapar, and Neeladri Bhattacharya, Talking History (Oxford: OUP, 2017).

[6] Richard Evans, Altered Pasts: Counterfactuals in History (Brandeis, 2014).

[7] Mary Lindemann, “The Historian and the Virus,” Perspectives on History 58:5 (2020) https://www.historians.org/publications-and-directories/perspectives-on-history/may-2020/the-historian-and-the-virus-a-time-capsule-from-mid-march

[8] Wikipedia詞條“Coronavirus disease 2019” https://en.wikipedia.org/wiki/Coronavirus_disease_2019

[9] Wikipedia詞條“2019–20 coronavirus pandemic” https://en.wikipedia.org/wiki/2019%E2%80%9320_coronavirus_pandem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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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 揚/ 我們與歷史的距離──COVID-19的小啟示
引自歷史學柑仔店( https://kamatiam.org/我們與歷史的距離COVID-19的小啟示/‎)


最後修改日期: 2023-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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