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雅惠(國立臺灣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今年二月俄國入侵烏克蘭後,臺灣對烏克蘭的興趣大增。5月15日烏克蘭宣布成立M777砲兵連,並以Scythian斯基泰命名。愛好冒險傳奇的人可能知道,斯基泰是古代驍勇善戰的草原騎馬遊牧人群。他們不像後來的匈人(Huns),有位震動東羅馬帝國的阿提拉(Attila);也不像更晚的蒙古,有個令東、西方聞風喪膽的成吉思汗。不過斯基泰是草原遊牧軍團的始祖,建立了跨部族的騎馬武裝集團,於西元前八至三世紀,活躍於烏克蘭的龐廷大草原(Pontic Steppes)與高加索山區。這一路向東越過烏拉山,到達蒙古西邊的阿爾泰山,都是騎馬遊牧民的天下。
圖1 活躍於歐亞草原的騎馬遊牧人群,斯基泰古墓集中於黑海北岸與高加索山區(圖中的局部放大區域)。
圖片出處:Joan Aruz, et al, eds., The Golden Deer of Eurasia: Scythian and Sarmatian Treasures from the Russian Steppes (New York: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2000), xiv-xv. Google Books: https://reurl.cc/0XjXlk
黑海北岸今日的烏克蘭與俄羅斯境內,分布著數量眾多的斯基泰古墓(圖1),高級戰士或統治者墓中經常可見黃澄澄的金器,聖彼得堡與基輔是不少重要文物的匯集之地。戰爭爆發後,文物也遭殃,據報導烏克蘭南部梅利托波爾(Melitopol)的地方博物館,有斯基泰金器被掠奪(新聞連結:Live Science 5/11/2022)。這些被掠奪的文物很可能裝飾著動物紋樣,這是草原文物的招牌特徵。隨著草原上武裝遊牧聯盟的壯盛,動物風格也所向披靡,橫行於歐亞之間。
斯基泰人沒有文字,關於他們的事蹟主要保存在波斯與希臘的記錄當中。考古是認識斯基泰文化最直接的方式,早自俄國彼得大帝(1682-1725在位)便開始收藏南西伯利亞的黃金牌飾,引起世人注意。[1]隨著時間,材料逐漸積累,方法也日益成熟,據統計,光是十九世紀至今已發現超過二千個遺址。
讓我們從草原上的古墓開始說起。
一、古墓中的黃金寶藏
英文的斯基泰Scythian來自希臘文Skýthai,根據希臘史家希羅多德(Herodotus,活動於西元前五世紀)記載,他們自稱Skolotoi,兩河流域阿卡德語(Akkadian)楔形文字也有斯基泰人的記錄。一般認為,斯基泰發源於東方的阿爾泰山脈一帶,或許因為氣候因素、或許受到其他草原人群的壓迫,於西元前八世紀向西移動,出現在歐亞大陸的交界地區,先後成為波斯與希臘的強勁對手。
西元前五世紀中葉,希羅多德至黑海北岸的龐廷大草原考察,曾與斯基泰人有過第一手接觸。他提到,大約在西元前520-507年之間,斯基泰與波斯對戰,打敗未曾吃過敗仗的大流士一世(Darius I, 西元前550-486年),從此在希臘人心中留下無敵戰神的深刻印象。
打敗波斯之後,斯基泰轉向西邊擴張,開始與在黑海北岸建立殖民地的希臘人產生頻繁接觸,物質文化也邁向高峰。絕大多數的斯基泰遺址年代集中於西元前四世紀,應是該文化最壯盛的時期。最具代表性的是被稱作kurgan的古墓(圖2),在墓室上方壘堆高度不一的封土,有的規模龐大,頂部立著人形石碑,無疑是上層統治者的死後長眠之所。騎馬遊牧生活所不可或缺的馬,在死後世界也佔有一席之地,統治者的陵墓旁經常有殉馬坑與馬伕(圖3)。
圖2 歐亞草原人群的古墓,西元前三千紀,位於卡爾梅克共和國(Kalmykia)的Zunda-Tolga。
圖片出處:Natalia Shishlina, “Early Herders of the Eurasian Steppe,” Expedition Magazine 43.1 (2001) Penn Museum, 2001 Web. 21 Jul 2022. https://reurl.cc/m3L3NG
圖3 喬爾托姆利克(Chertomlyk)古墓,1863年發現於今日的烏克蘭境內,聶伯河右岸。這座斯基泰古墓規模宏大,封土高度近20公尺,墓中埋葬斯基泰統治者與他的妻子,加上三名侍衛。西側有三個南北並列的方形馬坑,一共埋葬十一匹馬與大量馬具。
圖片出處:Ellen D. Reeder, ed., Scythian Gold: Treasures from Ancient Ukraine, 87.
狹義的斯基泰古墓屬斯基泰人所有,主要分布於今日的烏克蘭境內與高加索地區。不過帶有類似特徵的高聳古墓與石人,跨過歐亞草原中央的烏拉山,向東一路延伸至阿爾泰山脈,成為騎馬人群的共享文化。活動於南西伯利亞與中亞一帶的人群被稱作賽種人(Saka,又稱塞人),是東方的騎馬遊牧民,與斯基泰人可能有著共同淵源,可算是廣義的斯基泰文化。
斯基泰文化中最受矚目的是大量金器,上層階級衣帽革帶上的泡飾帶牌,腰間配戴的刀、劍等兵器,以及披戴在馬匹身上的馬具,無不皆以閃亮的黃金彰顯擁有者的尊貴身份。黃金的產地可能是烏拉山、天山、阿爾泰山區,此區的河流富含沙金。希羅多德曾說,在遙遠的東方,有看守黃金的格里芬(griffin)——一種鷹首獅身的神話動物——或許便是這個黃金產地。
名氣很大的伊塞克金人(Golden Man from Issyk),是位全身佈滿黃金裝飾的塞種戰士,出土自中亞哈薩克斯坦(Kazakhstan)南部的伊塞克古墓(Issyk kurgan)。這位高級戰士的年紀很輕,只有十七、八歲,他(她)的頭上戴著尖頂高帽,身著短衣,腳踩靴鞋,表面密密麻麻縫滿黃金飾件,有動物紋樣也有幾何造型。腰間配帶的長劍,手持的馬鞭,也均以金片包裹裝飾(圖4)。我們不妨揣想,在浩瀚無垠的草原大地,陽光照射下,這位從頭到腳滿是黃金的戰士是多麼眩目耀眼,一種專屬於草原的視覺感官經驗。
圖4 黃金戰士示意,出土自中亞哈薩克斯坦南部的伊塞克古墓。
圖片出處:Wikimedia Commons https://reurl.cc/KQAQRm
像這般秘藏著黃金珍寶的高級古墓,分布於歐亞草原各處,不限於斯基泰人。不難想像當時騎馬民族以其機動的優勢戰力,周旋於各方農業政權之間。在西方的斯基泰,與波斯、希臘交手,既衝突又聯姻;在遠東,來自草原的鮮虞白狄建立中山國,受到周天子冊封,進入華夏的政治秩序。至於長年與草原人群接壤的趙國,在武靈王(約西元前340-295年)時推行胡服騎射,師法草原,最後還滅了中山(圖5)。
圖5 趙武靈王的胡服騎射可從這面銅鏡上的紋樣略窺一二。錯金狩獵紋銅鏡,西元前四至三世紀,傳說出土自河南洛陽金村,直徑17.5公分,藏於日本永青文庫。
圖片出處:編輯委員會編,《中國青銅器全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頁33。
西元前三世紀,東歐的斯基泰文化突然中斷,進入某種「黑暗時代」,原因還不清楚,應與另一個來自東方的騎馬遊牧民薩瑪提亞人(Sarmatians)的擴張有關。之後斯基泰人再次出現,不過活動區域限縮於於克里米亞(Crimea)、聶伯河下游(Dnieper River)、多瑙河下游地區,生活方式也從遊牧轉為定居。西元前一世紀,北方另一遊牧民南下,終結了斯基泰王國。往後斯基泰一詞仍見於拜占庭帝國的希臘文獻,但多半泛指斯拉夫或突厥系的遊牧民,與歷史上的斯基泰已經沒有關聯了。
二、動物相搏的世界
狹義的斯基泰文化分布於東歐頓河與多瑙河之間的草原地帶,以馬具、兵器、動物風格(animal style)為三大要素。不過這些特點也廣泛見於歐亞草原的遊牧人群,包括後起的薩瑪提亞人以及遠東的匈奴,成為草原的代表。草原藝術起源於何方?一般認為,阿爾泰山區的三大要素出現最早,序列最完整,應該是草原文化的起源地。[2]
動物風格的特點是以自然界的動物,設計成各種圖案,製成骨、木、青銅、黃金等飾件(圖6)。有的動物身體蜷曲成圓形,也有的下肢向後上方180度翻轉,都是相當典型的表現。西元前六至五世紀,開始流行動物搏鬥題材,多以掠食性動物如虎、豹緊咬住牛、鹿等草食性動物的脖子,試圖捕捉動物相搏的時刻,是一種充滿力量與動感的設計。
圖6 歐亞草原地帶的動物風格,編號1-7:西元前七至六世紀;編號8-22:西元前五世紀;編號23-42:西元前四世紀。
圖片出處:Encyclopaedia Iranica https://www.iranicaonline.org/articles/scythians#prettyPhoto[content]/7/
最具特色的是鹿的表現,出土於歐亞草原各處,有平面、有立體,可說是草原上最常見的一種動物裝飾。鹿角是表現的重點,經常以平行的S形線條從頭頂向後肢延伸,尖端有時化為一個個鳥頭。俄羅斯庫邦(Kuban)地區出土的金鹿是箇中代表(圖7),這是盾牌上的飾件,踡伏的姿勢象徵戰敗臣服,相當適合戰場上的一種裝飾。[3]
圖7 金鹿,盾牌上的飾件,西元前七世紀,出土於俄羅斯庫邦地區Kostromskaya kurgan,高19公分,藏於俄羅斯聖彼得堡冬宮埃米塔吉博物館(The State Hermitage Museum, Saint Petersburg)。
圖片出處:Collection Online, The State Hermitage Museum https://reurl.cc/7prpA1
圖8a(上) 墓主右手臂上的刺青與身上刺青線圖,西元前五世紀,出土於俄羅斯巴澤雷克(Pazyryk)二號古墓,藏於俄羅斯聖彼得堡冬宮埃米塔吉博物館。 圖片出處:Snejana Atanova, “The Treasures of Pazyryk Kurgans in the Hermitage Museum,” Voices of Central Asia 2/11/2022. https://reurl.cc/4pap7j,擷取日期6/29/2022。
圖8b(下) 木雕鹿首,高23公分,出土地與藏地同上。 圖片出處:Collection Online, The State Hermitage Museum https://reurl.cc/8p3pM4
動物題材不僅用來裝飾物品,也裝飾著人體,如阿爾泰山區巴澤雷克(Pazyryk)的冰封墓所見(圖8a)。南西伯利亞的永凍層完整保存了毛毯、皮、木等有機文物,以及木乃伊般的屍骸和皮膚上的刺青。有意思的是,人體上刺著跟牌飾類似的動物紋樣,有的後肢扭轉,頭頂著誇張的鹿角,充滿動感。同墓還出土一件木雕飾件,為格里芬咬著鹿頭的奇特造型(圖8b),S形鹿角以皮革製成,末端化為突出的鳥頭,具有延展性的皮革傳達出不斷向後伸展的張力。動物紋樣不僅只是裝飾圖案,也試圖捕捉草原上旺盛的生命力。
三、希臘—斯基泰(Greco-Scythian)風格
動物風格之外,東歐的斯基泰金銀器中,有一類裝飾人物故事,帶有強烈的希臘作風,被稱作「希臘—斯基泰」風格。顧名思義,它是斯基泰人所特有,不見於其他草原遊牧人群,其華麗複雜的表現為草原藝術之冠。
代表作品之一是出土於庫爾奧巴(Kul’ Oba)古墓的黃金壺,與女墓主同出,可能是統治者的妻子兼女祭司(圖9)。表面浮雕三組人物,生動地表現出斯基泰人的特點:他們蓄鬚、頭髮披垂肩後;身著短衣寬褲,腳踩皮靴,頭戴尖頂帽;腰間配戴著弓箭。這三組人物不僅描繪斯基泰的日常生活,可能還構成連續的敘事情節,或許是希羅多德筆下的斯基泰起源故事。傳說希臘神話英雄海克力斯(Heracles)令三個兒子替弓箭上弦,成功者得以成為斯基泰的統治者,長子、次子在上弦時分別傷了下顎與足部,只有三子成功完成任務,於是成為斯基泰人的祖先。[4]
圖9 浮雕人物金壺,希臘—斯基泰風格,西元前四世紀下半,高13公分。西元1830年出土於庫爾奧巴古墓,位於克里米亞東端的克赤(Kerch)附近,現藏於俄羅斯聖彼得堡冬宮埃米塔吉博物館。
圖片出處:Joan Aruz, et al, eds. The Golden Deer of Eurasia: Scythian and Sarmatian Treasures from the Russian Steppes, 207-209.
過去認為這類金器是希臘工匠接受斯基泰人委託而製作,表現的是希臘神話,或是希臘人所認知的斯基泰起源神話,可說是一種來自「他者」且呈現「他者」觀點的製造。近來有學者重新考察此類文物,提出不同看法。
希臘—斯基泰金器中包括一系列稱作Gorytos的弓箭盒裝飾,它們出自不同墓葬,但浮雕相近的人物內容。以出自喬爾托姆利克(Chertomlyk)古墓的弓箭盒為例,以上、下兩層浮雕人物為主要裝飾,周圍環繞以動物搏鬥與卷草紋樣,右下角有格里芬撕咬動物(圖10)。人物表現帶有明顯的希臘特點,早年認為描繪的是希臘英雄阿基里斯(Achilles)的故事,近來也有認為是伊朗的成年禮史詩,或許是黑海北岸騎馬部族統治者繼承王位時獲得的外交贈禮。[5]
圖10 Gorytos弓箭盒表面金飾,希臘—斯基泰風格,西元前350-325年,高48.6,寬27.3公分。西元1863年出土於喬爾托姆利克古墓,現藏於俄羅斯聖彼得堡冬宮埃米塔吉博物館。
圖片出處:Collection Online, The State Hermitage Museum https://reurl.cc/3YaYE9
這個黃金弓箭盒是以金片包覆模子(matrix)捶打而成,過去認為是一整塊模子成形,不過經仔細觀察可見接合痕跡,可知是捶打多塊模子而成。有學者認為,以多塊模子接合成複雜的構圖,是四世紀時出現在龐廷大草原北方的新工藝,比希臘本土的捶打方式複雜得多。[6]
相似的弓箭盒還有三件,均出土於黑海北岸,由於紋飾雷同,應該來自同一工坊。傳統認為這些弓箭盒是希臘工匠所作,可能是俘虜,也可能來自附近的希臘殖民地。生產地點或許在克里米亞東緣半島上的城市Pantikapaion(今日的克赤),屬博斯普魯斯王國(Bosphoran kingdom),也可能是希臘北部或馬其頓(Macedonia)。
這幾個地點中,克里米亞的Pantikapaion特別受到青睞。一說以為,西元前五世紀的伯羅奔尼撒戰爭(Peloponnesian War)迫使不少希臘工匠逃離家園至此地,使Pantikapaion一躍成為歐亞世界金銀器製造的重鎮,雅典與馬其頓風格也傳播至此。[7]來自各地的人群在此匯集,有草原的斯基泰人,也有來自雅典、馬其頓、南義大利的人們。族群相互通婚、彼此學習,以希臘古典人物為原型,揉合動感的斯基泰動物搏鬥,多元文化融合的希臘—斯基泰風格於是誕生。[8]如此說來,這類豪華金器也不排除可能由其他人群所製造,希臘製造說似乎低估了草原人群的創造力。[9]
草原上技術精湛的工藝品來自何處?由誰所製造?一直是眾所矚目的問題,而且是個跨文化的問題。在西方,有希臘替斯基泰製作;在東方,也有中原替草原代工。來自東亞戰國時代的線索,或許提供了一個比較性的思考。
四、他者製造?
河北易縣燕下都城內曾發現一座高階墓葬,編號辛頭莊墓30,出土大量金器,不少牌飾背面以漢字刻出重量,如「二兩十一朱」、「二兩十八朱」等(圖11)。[10]墓中的草原風格文物,除了牌飾,還包括鑲嵌綠松石金耳墜、金柄鐵劍。中原特有的禮容器也出現在墓中,組合為七鼎六簋,材質是仿青銅的加彩陶器,兼具草原與中原雙重文化因素。
刻有漢字的金牌飾也出現在鄂爾多斯高原,墓主為草原民族無疑。燕下都位處於中原與草原之間的半月形傳播帶,是文化接壤碰撞地帶,刻字金牌飾說明,至少在西元前四至三世紀,有定居於此地帶的工匠替草原人群生產器用。
圖11 左:鑲嵌綠松石熊羊浮雕金飾,長4.9,寬3.8公分;金頭像飾,「四兩十六朱四分分朱三」,長5.1公分,出土於河北易縣燕下都辛頭莊墓30。
圖片出處:河北省文物研究所,《燕下都》(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彩版31.3-4、32.1-2。
更有意思的是,陝西西安曾發現一座戰國晚期墓葬,裡面躺著一具側身屈肢葬的男性骨架,身旁隨葬品包括25件用來製造金屬飾件的陶模(圖12)。[11]有草原特有的動物紋樣,如:馬紋、雙羊紋、雙馬紋、鷹虎搏鬥紋;有草原常見的牌飾、兵器與車馬器模,如:帶牌飾、泡飾、車軎、車軸、弩機懸刀。還有少數中原類型的容器模,如鼎足、雁足燈。此外,還出土鐵夾子、鐵鑿、鐵刀等工具,以及打磨用的礫石。
墓主顯然是位手工業職人,帶著生前的吃飯傢伙至墓中,或許在死後世界還要繼續發揮所長。除了盛裝食物的陶容器之外,這位工匠有一個隨身小帶鈎、一個銅手環,以及一方陰刻「蒼」字的小印章,可能是他的名字。能夠有器物用品隨葬,可知墓主不是基層工人,而是管理階層,「蒼」字章可能作為戳記,印在產品上以示負責,與當時流行的「物勒工名」——在器物上刻署工匠名款——同樣道理。
圖12 陝西西安戰國晚期工匠墓出土陶模,左為馬紋,上緣為連續的鳥首裝飾,與圖8b相似,右為鷹虎紋。
圖片來源:《文物》,2003年9期,頁4-14。
西安在戰國時屬於秦國,與燕國同屬草原與農業之間的接壤地帶。西安工匠墓的發現,說明西元前四至三世紀之時,遊牧人群的金屬牌飾至少有一部分由此地帶的工匠製造,再向草原輸出。
文化傳播帶上聚居著來自各地的人群,一般認為西安墓的主人應該是位中原工匠,但其實我們無法確定。可以確知的是,秦、燕二國與同時期黑海北岸克里米亞半島上的博斯普魯斯王國具有類似的區位特點:既處於農業帝國的邊緣,也是草原部族的邊緣,統治階層兼具農業與草原二元性格,治下兼有這兩群文化背景相異的人群,成為古典時期的文化熔爐。
處於草原與農業之間的政權,是在兩者的夾縫中求生存?還是成為具有樞紐地位的橋樑?這攸關著國家的興敗存亡。手工業生產或許具有一層戰略意義,特別是與戰爭相關的兵器與車馬器。
對居住在文化交融地帶的手工業者來說,定居生活有助於穩定生產、經驗傳承。來自異文化的刺激,加上技術交流,有助於激發創造力。加上其他有利條件,原來的文化邊陲可能一躍成為創新中心。只是,物件背後的工匠族屬為何,可能永遠不會知道。
結語
歐亞草原地帶像是古代的高速公路,騎馬遊牧人群在廣大地域之間迅捷移動,成為東亞、南亞、西亞、東歐各文明之間的中介者,帶動人與物的交流。四時遷徙的生活型態,形塑了騎馬遊牧人群特有的物質文化,工藝製品以輕便易於攜帶為最高原則。有別於相鄰的農業帝國,彰顯社會身份的禮儀用器不是莊嚴隆重的青銅容器或陶器,而是隨身佩戴之物,是一種身體的延伸:從衣帽革帶上的泡飾帶牌,腰間配戴的刀、劍等兵器,到披戴在馬匹上的馬具,莫不以閃亮黃金彰顯使用者身份。
騎馬遊牧人群的物質文化特點在西元前二千至一千年成形,與周圍的農業帝國形成鮮明對比。人群接觸,聯姻與戰爭交替,衝突與融合並行。許多來自草原的外來元素,經過世代融合,已融入農業社會而不可辨。像是草原上輝煌的黃金,黃河流域的定居文明原來並不使用,東周時期受到草原的影響,使用日增,漢代以下,更成為財富的象徵。透過反向的抽絲剝繭,讓我們重見融合之前的歷史早階段。
註腳
[1] 關於斯基泰考古的發展,見Barry Cunliffe, The Scythians: Nomad Warriors of the Stepp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9), 1-27.
[2] Esther Jacobson, “Early Nomadic Sources for Scythian Art,” in Ellen D. Reeder, ed., Scythian Gold: Treasures from Ancient Ukraine (New York: Harry N. Abrams in association with The Walters Art Gallery and the San Antonio Museum of Art, 1999), 59-69.
[3] Joan Aruz, et al, eds. The Golden Deer of Eurasia: Scythian and Sarmatian Treasures from the Russian Steppes (New York: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2000), Cat. no. 140.
[4] Joan Aruz, et al, eds. The Golden Deer of Eurasia: Scythian and Sarmatian Treasures from the Russian Steppes, 206-210.
[5] Joan Aruz, et al, eds. The Golden Deer of Eurasia: Scythian and Sarmatian Treasures from the Russian Steppes, 233.
[6] Michael Treister, “The Workshop of the Gorytos and Scabbard Overlays,” in Ellen D. Reeder, ed., Scythian Gold: Treasures from Ancient Ukraine, 77.
[7] Michael Treister, “The Workshop of the Gorytos and Scabbard Overlays,” 79.
[8] Ellen Reeder, “Scythian Art,” in Ellen D. Reeder, ed., Scythian Gold: Treasures from Ancient Ukraine, 37-57.
[9] Esther Jacobson, “Early Nomadic Sources for Scythian Art,” 59-69.
[10] 河北省文物研究所,《燕下都》(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頁718-719。
[11] 陝西省考古研究所,〈西安北郊戰國鑄銅工匠墓發掘簡報〉,《文物》,2003年9期,頁4-14。
參考書目
林俊雄,《草原王朝的誕生》,新北:八旗文化,2019。
羅豐,〈中原製造:關於北方動物紋金屬牌飾〉,《文物》,2010年3期,頁56-96。
Aruz, Joan, et al, eds. The Golden Deer of Eurasia: Scythian and Sarmatian Treasures from the Russian Steppes. New York: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2000. Google Books: https://reurl.cc/0XjXlk
Cunliffe, Barry. The Scythians: Nomad Warriors of the Stepp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9.
Ivantchik, Askold. “Scythians.” Encyclopædia Iranica, online edition, 2018, available at http://www.iranicaonline.org/articles/scythians
Jacobson, Esther. The Art of the Scythians: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s at the Edge of the Hellenic World. Leiden: Brill, 1995. Google Books: https://reurl.cc/eOEOKj
Reeder, Ellen D. ed. Scythian Gold: Treasures from Ancient Ukraine. New York: Harry N. Abrams in association with The Walters Art Gallery and the San Antonio Museum of Art, 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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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雅惠/斯基泰:騎馬遊牧軍團與草原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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