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宏彬(國立成功大學歷史學系副教授)

 

 

太太每次走進我研究室都會皺眉。毫無例外,她會發現又多了幾本還沒拆封的書,連同四散的文獻論文越堆越高,如同漲潮一般。研究室中央原有一張美麗的、木工精緻的大書桌,是我們從台中搬到台南前特地去好朋友的家具工廠訂製的,但現在那木紋細膩的桌面已經完全淹沒在資料海底了。前一陣子疫情升溫,小孩到我研究室遠距上課時,我得先像摩西一般費勁地從海中清出一塊可以放下一張筆電的空間,而四周仍是直立高聳的海面。但我估計,不出三天那個小空間一定會再次淹沒在資料海中,就如同出埃及的故事一般:海水淹沒是常態,地面現形靠神蹟。

我身邊的歷史同行們常身處類似的情境,書桌堆滿不稀奇,連地板都堆滿的也有,而且是令人景仰的前輩學者。每個歷史研究者的退休都是大工程,往往得動員所有的學生一起幫忙才能消化得了這龐大的文獻、書籍。其他領域的研究者似乎較能維持窗明几淨的空間,我曾去參觀過一位資訊系老師的研究室,沒有大書桌,書架上沒有書,只有滿滿的黑膠唱片。他說,我研究要用的都在電腦裏了,研究室是聽音樂跟喝咖啡的空間,一個喜歡古典音樂跟自家烘焙咖啡的資訊系老師的品味空間。或許我該學學,好好品味生活,留下真正喜歡的東西就好?

太太是斷捨離的信者,她夢想的房子是一個大大的客廳,空無一物,只有木頭地板和灑落一地的陽光。對她來說,充滿物件的空間不僅是環境整理者的夢魘,某程度也意味著企圖用物質填補心靈的空無,無法區辨「想要」和「需要」的差別。她常問:「不能用圖書館的嗎?一定要自己買一本放在研究室嗎?」她也常提醒我,要開始為退休的那一刻作準備,不要再囤積書本文獻了。我無法反駁,只能一直推說沒空。

但暑假到了,且眼看也快要結束了,不能再一直推說沒空了。我去圖書館借了人稱「斷捨離大師/女王/達人」的近藤麻理惠之《怦然心動的人生整理魔法》一書來看,要好好整理我那資料如雜草般蔓生的研究室,同時整頓我那買書慾念無窮、收集文獻無度的內心。

根據大師的說法,斷捨離的任務是清理過往積累在身邊的事物,首要之務在於認清自己當下真正需要的理想環境,然後放下多餘無益的事物,斬斷無謂的欲求。具體來說要怎麼做呢?如果是麻理惠「砰然心動」一派的話,重點在於「丟」,也就是用雙手去碰觸物件後,只保留當下令你怦然心動的就好,其餘皆捨棄。但這不是盲目亂丟,等清出位置後再來狂買一通,而是藉由整理來面對自己,釐清真正想要的生活,再透過節慶式的大清理,來拋棄舊生活、確立新自我。也因為整理好的新空間即是自己理想生活的具體展現,大師非常肯定的告訴我們,基本上她的學生/信者們幾乎都可以持續不再雜亂、窗明几淨,維持簡約、優雅、自持、歲月靜好的生活。

好,讓我來試試看。糟糕!大師,我總覺得好像所有的資料都讓我怦然心動,怎麼辦?

這陣子我突然覺得自己的工作跟資源回收其實滿像的,且常常會是前一站。比方說,我最近研究的主題是台灣開業醫的歷史,所以常找機會去接觸老診所、舊醫館,任何跟開業相關的東西我都有興趣,像是病歷、藥品、帳冊、藥包、往診包等等。有時候便會聽到家屬說,「這批老東西真的有價值嗎?很佔空間耶,很想找人來處理(一般就是指資源回收),可不可以請老師幫我們看看?」

上星期一位熟識的老醫師也突然打電話給我,客氣的跟我說,「我最近在整理書房,有一批資料我感覺真重要,你能不能來看看?」「沒問題,我有閒馬上去!」一定要馬上去,因為晚一步就是資源回收了。真的,我就是資源回收的前一站,下一站就是裝箱打包一去不回了。

有時候,當我發現自己變成資源回收的下一站時,氣氛就會不大一樣。稍早時在某個研討會,一位學界同行聽完我研究老病歷的報告之後,興沖沖的跑來跟我說,她曾參與某個國營企業的檔案整理工作,但該單位的員工沒有概念,「竟然」把所有的醫務室的資料都丟了,非常可惜,「要是早點知道你的研究就好了」。然後我們就一起在會場怨念深重地叨唸了那位我其實從沒見過的某無辜員工一頓:「要是那批資料有留下來該有多好」,「不懂的就要問啊,怎麼可以隨便亂丟」,「要是留下,我們就可以做怎樣的比較研究,可以拓展怎樣的研究視野,啦啦啦啦啦。」歷史研究者對於史料總有無限的美好想像。

不久前的一個中午,我突然接到一則緊急訊息,學生告知一間殖民時期的老診所要易主,要我趕快過去現場。匆匆趕到時,學生告訴我已經有好些個資源回收業者來巡(撿?搶?搬?)過一輪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原來,這家老診所易主時,家屬委託仲介清理房間,但因為近來台灣文史與復古文創風受到重視,一些老物件的價值上漲,所以資源回收(古物)業者就會跟仲介合作,清理老房子兼收古物。我們還沒進屋內,在後門便遇到一位成果豐碩的回收業者,得意地從三輪車中拿起一個剛從屋內「收」來的物件,一個做工精美的熱水瓶。他一面展示戰利品,還一面專業地解說,這應該是日本時代的,拿的時候要很小心,不小心打破了裡頭的水銀會流出來呦。

學生跟新屋主熟識,新屋主問我,還有什麼值得保留的嗎?走進後門穿過院子,光線飽滿的一樓客廳,老鋼琴在陽光下仍散發光芒,但它跟其他所有的紙質文物一般(如我們找到的一本老病歷),都已遭嚴重蟲害,蛀食得差不多了,沒有任何人想要,也無法保留了。但有些回收業者沒有拿走的物件,似乎還有些故事可以述說,一些關係值得延續。於是,從搖搖晃晃的二樓木頭地板,沿著陡峭窄小的木造樓梯,我們搬下一個大大的金屬蒸氣消毒器。跨過一樓的垃圾雜物堆(包括好幾個保存完好的Chanel紙袋,裡頭是全新未開封的Chanel香水瓶),我們找到了一個破爛的往診包、不同世代的血壓計三兄弟、針頭十姊妹,兄弟姐妹們都還好好地躺在各自的盒裡。新屋主慎重地接過這些故事待寫的物件,承諾會讓它們在原處與老屋一起新生。

顯然,對舊屋主來說,這間久不營運的老診所中留存的一切,以及她與它們之間的情感連結,在房子易手的當下就必須斷然割捨放離了。那滿屋的物件,如同隨著歲月增長而蔓生的記憶一般,恣意生長在老診所的每個角落。舊屋主已老,或許,讓仲介與回收業者來處理是最好的,不用再費勁移動身軀翻箱倒櫃撿拾回憶。舊屋主是老診所醫師的女兒,聽說很早就去德國學音樂。那台鋼琴會是她的啟蒙樂器嗎?她曾在那陽光中開心的演奏音樂給家人聽嗎?我們經過時她盯著手機螢幕,對我們的招呼致意只是漠然,沒有回應。她身邊的一切,無論是新屋主、仲介、資源回收業者還是我們這夥人來回穿梭恣意攫取,彷彿是發生在另一個平行時空一般,已與她毫無關係了。

對資源回收及古物業者來說,這無疑是令人興奮的沙裡淘金,依市場價格及潮流風向來決定物件何去何從。那可能是某家新開的咖啡廳、青年旅館的裝飾,也可能變成某個博物館或收藏家的收藏,開展新的生命並建立起新的連結。但對我來說,保存這些文物的意義不僅是要留存那物理性的存在,或許更重要的是,讓那曾有的關係可以確立,不被遺忘,在未來可以繼續繁衍敘說。文物所能散發出的光芒,端看我們的研究能開展到什麼程度,如此想來,又怎能不怦然心動呢?

我開始能夠理解,原來大師的斷捨離是取決於「當下」確切可知的怦然心動,在清理環境的同時也清理自我,包括那些自我與種種人事物之間的龐雜連結,最後只留下正向清爽舒適的關係。那是一種「活在當下」且「朝向未來」的姿態,而「過往」往往只能是遠遠落在後方的殘遺。「人無法活在過去」、「忘了也無所謂的往事趕快忘掉」,大師這麼教導我們。而作為資源回收前一站或後一站的我,在面對各種即將或已然被捨棄的事物時,心中的不捨或許只是想要保存那些隱約的、意義尚待論述的,在過去及未來怦然心動的各種可能。每個時空的文獻資料都是用某種關係相連繫的整體,像是宇宙繁星一般,星體間的關係或許意義尚不明朗,但卻都以某種幽微的引力相連結,或能有一日能演化構成意義豐饒的圖像。即使是怦然心動,也不應該只有一種啊:強烈鼓動的、緩慢持續的、隱隱作痛的、時有時無但讓你寢食難安的。有時深藏心底的悸動,才是最深刻的心動,只是或許我們太忙忘記了,或許我們害怕想起來,又或許我們假裝不在意,但都等著在某天被揭開。

熟識的老醫師上星期跟我說了一個整理書房的小故事。老醫師是個非常惜物的人,連病人、家屬及親友送他的禮品(如蘭花盆栽等)上頭附帶的紅色小卡,他也都小心取下後,一一放在一個大紙箱中,數十年來妥善保存。這次因為要整理書房,他打開紙箱檢視過後,就交代家人將紙箱拿去資源回收,也是某種斷捨離吧。回收前,醫師娘不放心再次檢查時,才發現紙箱下層還藏有一個包裝完好的紙袋,內有幾十萬日圓的現金。老醫師開心的跟我說,這個紙袋是他住日本的舅舅送的,背後有一段他已經遺忘的小故事,也解開了一個心底惦記著的小謎團。我分享著他的喜悅,我知道這些錢對他來說意義不大,那喜悅來自於一段失而復得的關係與記憶,那記憶帶著老醫師回到母親及舅舅還健在時一同在家裡談天說笑的時光,一段無法復返但尚能溫習的過往。

 

圖1  開業醫所留下的老病歷,裡頭滿是過往人們生病體驗與生活方式的線索,卻往往不知該何去何從。

圖片來源:作者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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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宏彬/ 歷史研究、資源回收與斷捨離:尋找不一樣的「怦然心動」!
引自歷史學柑仔店( https://kamatiam.org/歷史研究資源回收與斷捨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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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修改日期: 2021-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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