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麗娟(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副研究員)
近二十年來,愈來愈多的人文與社會科學研究者對於社會科學出現的歷史、個別學科(例如人類學、社會學、史學、法學等)在其本國的發展史等題目產生研究興趣。有別於傅柯(Michel Foucault)在《知識考掘學》(L’archéologie du savoir)中的分析角度,晚近研究者更注意到這些學科知識形成過程中所依賴的機制和機構、所憑藉的物質基礎,以及某些知識的生產傳播和社會問題、國家政策、殖民治理之間的互動。另外也有研究者留意到新知醞釀或發酵點的空間分佈,或是知識網絡和市場的關係。在進行這類研究時,書籍、期刊、報紙文章等公開出版品當然是首先該瀏覽的資料,而重要相關人物留存的筆記、手稿、書信等也是具有高度價值的分析對象。除此之外,高等教育和學術研究單位的相關檔案無疑地也是須受關注的材料來源,尤其當我們要瞭解某些新興知識如何被大學認可而成為獨立學科時,必然觸及推動者的說帖、主事者的評估、師資任用、課程規劃、人才徵選、文憑認證等等與教、考、用循環有關的面向。於此,高教機構的檔案幾乎是不可取代的。
最近幾年,陸續有碩士畢業生告訴我,他們在進行戰後初期台灣社會學或歷史學在大學發展情況的研究時所面臨的困境,也就是除了期刊文章和專著等出版品之外,很難找到其他相關檔案可以幫助他們重建當時整個學科或學術社群的狀態。我個人也對台灣這類資料的保存情形頗感憂心,又由於個人的研究經驗而較熟悉法國檔案的保存情況,因此想藉此機會淺介法國晚近的相關發展,期生借鑑之效。〔1〕
整體而言,法國的公共歷史檔案保存意識出現得相當早。法國國家檔案館(Archives nationales)成立於1790年,可說是大革命的產物之一。大革命前雖已有若干檔案機構,但是彼此不相統屬,也不對外公開。1789年大革命發生後不久,時人因意識到舊體制時代留下的資料繁多,同時也有意為共和國之新創留下各方面的見證,因此於1790年設立國家檔案館,使全國性的檔案都可以集中收藏處理,從此奠定國家檔案完整保存的基礎。1794年的專法更明訂三項原則,除了檔案應向此單位集中存放之外,整理後的檔案應向公民開放,而且各地方政府所在地也應設立檔案館,並受國家檔案館指導。是以至今,除了國防部與外交部有其獨立管理的檔案外,所有中央層級的檔案均屬國家檔案館之管轄範圍。而在首都之外,各省(département)也有相應層級的檔案館,由此而形成全國性的檔案館網絡。
除此之外,國家並設有專門培養檔案管理人才的學校,亦即國立文獻典章學院(Ecole nationale des chartes)。這個建立於1821年的學校希望學生繼承以往的博學傳統,有能力判讀所有類型的古文獻資料,所以其最初提供的課程包括古文字(paléographie)、古語言(philologie)、古文書(diplomatique)、檔案學等,後來也陸續加入圖書目錄學、法制史、藝術史、文學史、地圖學等。時至今日,該校課程還包括書籍史、影音媒體史(包括電影、電視、廣播、網路)、跨國史等等。經過嚴格考試錄取的學生具有公費生的資格,畢業後必須進入公立檔案館或圖書館服務一定的年限。有些畢業生後來則專門從事相關的研究和教學。該校的研究中心目前的發展目標是希望從不同階段去瞭解中世紀至今書寫文件之生產與傳播的過程。其設定的主軸因此有三:(一)對書寫之生產條件的研究,包括從中世紀到二十一世紀的書寫文化發展與變化;(二)對文字遺產傳承機制的研究,包括作者、出版、傳播管道等;(三)有關文字遺產的復原和認定問題的研究,即文字和影像版本的標準化問題以及數位化時代的相關文件認定問題。值得一提的是,從2017學年起,該校亦設立數位人文(Humanités numériques)碩士班,規劃以每屆兩年的課程逐步培養這方面的專門人才。在法國公立檔案館的參考室內,陳列著許多檔案查詢工具書和專題檔案介紹,幫助研究者可以較快地瞭解自己的題目有多少可用的檔案、分佈在哪一些檔案中心或圖書館,而這些工具書多是由這個學校訓練出來、並在檔案館任職的專業檔案管理人員所編撰的。
圖1 Ecole nationale des chartes網站首頁。
為了讓政府各部會的舊檔案能夠按照法規的時限和規範移轉到國家檔案館,後者會派專員駐點在各部會,協助初步整理待轉移的檔案。這樣的作法從二次大戰後開始陸續在各部會實施,例如內政部(1952年起)、公共工程部(1953年)、教育部(1954年)、財政部(1954年)等。在高等教育的某些機構,這樣的作法甚至更早實施,其中最常被提到的例子應屬巴黎學區的教育廳(Rectorat de Paris)檔案。早在1880年代中期,因為巴黎大學改制並展開館舍全面改造工程,沒有空間存放舊資料,故請國家檔案館專人駐點協助,將1815-1883年的資料加以清點、整理、移轉。這樣的作法自此常態化,延續至今。
儘管有這樣相對健全的檔案保存與整理的基礎架構,檔案工作者還是注意到不足之處。本文聚焦的高等教育與研究檔案之保存與彙整工作便是被認為還需要加強的一項。在法國,所謂的高等教育並不是只有大學(universités),還包括許多高教及研究兼有的高等機構(grands établissements),以及高等師範學院(Ecole normale supérieure)等,而高等機構的位階與聲望通常都高於大學。這個領域的檔案因此會大致涉及三種類型的檔案。第一種類型是主管單位(例如教育部、科技部、總督學處)的行政檔案;第二種類型是各個大學、高等學院本身的檔案;第三種類型是後面這些機構內部與教學和研究內涵有關的檔案,舉凡是實驗室的開會紀錄、實驗設計藍圖、實驗結果記錄,或是人文研究者留下的讀書筆記、作品手稿、演講大綱,以及教師的課程大綱、上課講義、學生報告等等。
所謂的高教檔案保存不足之處在於,儘管國家檔案館和縣立檔案館藏有教育部和各學區教育廳等主管機關的檔案,但是全國各公立大學和學院本身的檔案並沒有被完整的保留和轉移,遑論第三種類型的檔案。其實1970年通過的一項法令曾要求各公立大學設置檔案整理室,定期將超過使用期限的文書檔案整理移轉,但是全國高教系統在六八學運後即已歷經一番大規模的改革擴張,國家檔案館無力派遣專業人員到數量激增的高教機構協助分類整理,只能被動地等待大學主動移交。二十世紀末的檢討發現:各機構的保存、移交情況參差不齊,有些學校會利用慶祝數十週年紀念的機會來彙整現存的檔案,書寫完整的歷史回顧,有些學校則僅保留最基本的行政資料。對於想要研究法國高教變遷或科研發展政策的學者而言,二次大戰後的資料收藏整理反而不如從前完整。近十多年來,已有專業檔案人員與歷史研究者開始積極地彙整戰後資料、檢視缺漏,同時呼籲高教機構更確實地保存相關檔案。
在此回顧檢討的背景下,加上近年數位工具發達,一些有助於研究者檢索的線上公用目錄陸續產生。例如2007年上線的法國大學圖書館所藏之檔案與手稿目錄(Catalogue des archives et des manuscrits des bibliothèques universitaires françaises, Calames),不僅涵蓋法國公立大學圖書館的相關目錄,也收錄了法國研究院(Institut de France,旗下包含廣為人知的法蘭西學院、科學院等五個學院)、國立自然史博物館、國立天文台等大型研究機構的檔案資料,另外也納入一些歷史悠久的學會或知名收藏家私人圖書館的手稿資料,如許多法國現代文學研究者會查詢的Jacques Doucet文學圖書館目錄等。這個線上公用目錄可以關鍵字跨機構查詢,也可以鎖定某個圖書館查詢,雖沒有將浩瀚如海的資料原件全數數位化供線上瀏覽,但是已經省下使用者一一檢索將近七十個圖書館的時間。這些檔案資料包括文字類的手稿、筆記、書信,也包括非文字類的圖像、物件、錄音檔、設計稿等等。除了原已彙整的目錄,其管理者還隨著各個圖書館的整理和上線進度,持續不斷地加以更新維護。
圖2 Introducing Calames網頁。
若把這個目錄加上法國國家圖書館的手稿目錄,研究者將可觸及當代法國最知名的學者之思考形成軌跡。因為包括法國人類學名家李維史陀(Claude Lévi-Strauss)、為文學批評開創新局的紀哈禾(René Girard),或是國際人文學界引用最多的傅柯等,他們的文獻手稿都可在其中找到。就以此文開頭提過的傅柯為例,在他故居保存的大部份資料在2012年被列為「國寶」(Trésor national),在2013年進入法國國家圖書館館藏,共有大約37000張筆記紙。其中三分之一是他手寫的讀書筆記,其他部份包括他為教學所作的備課筆記、他在世界各地受邀演講時的演講稿、他的著作各階段草稿等等。其中有一些已經正式出版,但仍有許多未刊稿,例如原本應該是做為《性史》第四冊的、題名為「肉體的告白」(Aveux de la chair)的手稿集。
圖3 傅柯為寫作《瘋狂史》所做的讀書筆記。
出處:Chroniques de la 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 2014年70期,頁27
若以傅柯之名為關鍵字搜尋上述的Calames目錄,傅柯本身留下的檔案雖不多,但可找到一些他寄給師長、同事或朋友的書信,或像是他在巴黎高等師範學院舉行博士論文答辯時,擔任答辯會主席的康基彥(Georges Canguilhem)所留下的報告等。另外在當代出版記憶研究中心(Institut Mémoires de l’edition contemporaine, IMEC)也可找到部份的傅柯出版稿,與前兩者互補。
圖4 IMEC所藏傅柯檔案的說明頁。
在Calames之後,由高等教育與研究部(Ministère de l’Enseignement supérieur et de la Recherche)出資、國立科學研究中心(CNRS)等機構主導規劃的數位人文辦公室也製作一個名為Isidore的平台和搜索引擎,將人文與社會科學方面已數位化的資料和原生數位資料整合,讓研究者可以將數百年前的史料、數十年前的期刊文章、數週前的部落格貼文和最晚近的免費電子書一網打盡。除了以輸入關鍵字的方式搜尋之外,使用者也可以選擇以最新、學科、類別、資料性質、歷史時期等方式進入搜尋。
圖5 Isidore網站首頁。
這個平台連結的資源不只有法國網站,也有其他法語國家如瑞士、比利時、加拿大等的網站,還有少數其他西語的網站。例如加拿大法語區數個大學聯合經營、北美最知名的法語學術資源平台Erudit.org也在其中。此平台最新的宣傳動畫以You can never know too much顯示他們從1998年成立以來持續更新平台設計、為讀者服務的決心。
另一個專門關注大學生學校生活、學生組織、學生運動之研究的團體(GERME)晚近也成功促成大學生記憶城(Cité des mémoires étudiantes)的建立,讓許多這方面的歷史資料與研究成果得以匯聚。
圖7 Cité des mémoires étudiantes網站首頁。
最後,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法國國家圖書館主管的網際網路檔案(archives de l’internet)。面對網路世界的到來,許多資訊的傳播、輿論的形成,乃至於學術議題的出現與醞釀都直接透過網路進行,而沒有留下任何實體載具的痕跡。為了因應這樣的局面,法國國家圖書館在大約二十年前開始研擬相關儲存技術,透過其國內原本就有的「法定送存」(dépôt légal/ legal deposit)的概念和法規,儲存所有域名在法國境內(en.fr)的網站,還有域名雖非在法國,但是網站實體生產者居住在法國,或內容在法國生產的網站。他們利用軟體機器人自動拷貝境內所有網頁和其中組成的所有文字、影像、動畫、影音、格式等等。但是由於經年累月所累積的數量龐大,負責團隊仍訂定了一些篩選機制,以保存能反映最大多數網站的代表性範本為目標。截至2017年1月,這部份的檔案已經累積有793兆位元組(TB),隨著收集的進程還陸續增加中。其中最早的資料可回溯至1996年的網頁。由於智財權等限制,目前這部份的檔案並未提供線上查閱,研究者必須親赴國家圖書館和法國境內26個經授權的合作圖書館查詢。雖有使用上的不便,但是比起許多尚未有網際網路檔案儲存的國家而言,我們要追溯網路時代的法國學術發展面貌,似乎是比較有希望的。
圖8 Archives de l’internet的說明文宣電子檔第一頁。
回頭看看台灣,即使是戰後出生、於1970-1980年代進入高教或研究機構任職的一代都即將面臨退休。若要回顧戰後台灣的高教與高研發展軌跡,瞭解各個學科知識的傳承、斷裂與轉折,從前人累積的基礎上開創新局,現在就開始檢視相關檔案的保存情況、進行口述歷史的記錄,並且鼓勵相關檔案的捐贈與保存,或許還時猶未晚。
註解
[1] 此文最初的版本曾經刊登於科技部人文及社會科學研究發展司所出版的《人文與社會科學簡訊》第十八卷第三期(2017.05),標題為「知識形塑的軌跡:淺談法國高等教育與研究之檔案彙整與利用」。由於是為慶祝該刊創刊二十週年的特刊,所刊登的文章數量較多,編輯給予每篇邀稿的長度因此有所限制。此文乃以前文為基礎擴增的版本,藉此提供較多的實例和細節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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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麗娟/法國學術類檔案的彙整與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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