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平一(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
當胡春田(1803-?)醫師決定用畫來記錄他的人生時,他年已四十九,是個步入中年,事業有成的男人。
胡醫師住在嘉興風光明媚的鴛鴦湖畔,簡稱鴛湖。這個湖有多種名號,因在嘉興城南,一般也稱南湖。但因是兩個小湖並連,人們想像這是交頸鴛鴦在大地的浪漫化身。清初的大文學家朱彝尊(1629-1709)曾寫下《鴛鴦湖棹歌》,其後文人墨客接連歌詠不斷。鴛鴦湖的棹歌寫景、寫情、兼炫耀在地知識,但男詩人筆下的情感,卻總是「女有相思郎不知」。
和胡醫師交往的人遵照一般習慣──尊稱他的字「邨(村)恬」,他也以此自稱,畢竟這比他有點俗氣的原名高雅多了。胡醫師的事業承自他的父親胡金城。和當時有點家資的男性一樣,胡金城也曾努力準備科考。但在清代,即使要考上舉人也不容易,他很快就知道行不通,改行行醫,這在當時是常見的生涯規劃。
考不上的當醫生?這現在看來很奇怪,但在清代,醫生開業不須考照,政府亦不管制醫師的質與量。只要能看醫書或有點經驗的人,都可以自行開業;也可以摸著石子過河,邊開業邊學習。不過,大部分的人仍循拜師學藝,兼研讀醫書的路子,只是老師教的,自己讀的通常是歌括、方書、醫案,而不是古典醫經。醫者也開班授徒,既收學費又廣人脈;生徒拜師習藝,不但可以傳承經驗,也可從老師那邊獲得客源。對師生而言,皆是雙贏。
開放的醫療市場,使醫者間的競爭白熱化,在名醫匯聚的江南尤其如此。醫生想賺錢,當然會擠到經濟繁榮的地方,也因此造成醫療資源分配不均。由於競爭激烈,口碑、知名度與能見度成為醫家必爭之地。然而,看病所費不貲。服藥通常不會一次見效,此外,還需種種請醫師看病的交際費。胡金城知道窮人的苦處,知道他們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請醫生來看病。因此,只要窮人來請,一定攸關性命,他會立刻前往,省卻一般的虛禮。當地誌書讚稱他是個有良心的醫師。
胡金城在1832年中風,次年過世。胡邨恬在1839年刊刻了他父親的《醫要便讀湯頭歌括》,內容襲自汪昻之《湯頭歌訣》,原為其父課徒之用。胡金城完全不在意這種纂抄而成的教科書,但要顯親揚名的兒子,則無論如何要將之校對出版,當成是胡家的光榮。
胡家的楹聯上寫著「言易招尤,得意時少談幾句。書能益智,會心處多讀數行。」這是胡金城直白的家訓:多讀書,少廢話。除了留下楹聯提醒家人處世之道外,胡金城還留下了一帖治咳的秘方-「肺露」。據說胡家的「肺露」甚有神效,也帶來不少積蓄。
從道光年間開始,胡春田便以「肺露」為題,邀請當時的官員、儒士品題;其後又以《杏林承露》為題,請畫家作畫,而留下了這本書畫冊。杏林典出漢末的董奉。他行醫不收錢,請病家留杏一株,並儲杏換穀,以濟貧民。承露典出好神仙的漢武帝。他建了聳入雲霄的承露盤,以接自天而降之甘露,盼飲之成仙。杏林象徵了胡春田的仁心仁術,而承露則以仙露比喻其肺露。
本書有圖24 幅,題辭者104人。原藏是散頁,今本經黏貼而成書畫冊。此書原為束雲章先生所藏,後由其夫人贈給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今已出版,收入《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傅斯年圖書館藏未刊稿鈔本・集部》第廿八冊。據史語所曾冠雄的研究,本書畫冊題詞可分為三:第一部分收錄道光三十年(1849)以前的題詞;第二部分成於道光三十年至咸豐四年間,第三部份成於咸豐四年以後。胡春田刊刻了前兩部分,最後一部分並未梓行。在出版第一次題辭後,胡醫師開始請當時著名的職業畫家圖文並茂地描繪自己的神采。圖的部份成於咸豐元年至十年之間,未知是否刊行。《杏林承露圖》即是這些品題字畫的底稿。
明、清時期的醫者常請社會地位較高的官員或士人為其醫書作序,以提升自己的聲望和地位。作序者大多與求贈者有地緣或血緣關係,比較少見如胡氏這樣請職業畫家將自己入畫,這應和當時上海職業畫家社群興起的機緣有關。由於明、清時代並沒有認定醫者身分的社會機制,因此醫者必須不斷地「裝點」(self-fashioning)自己,攀附社會地位高的群體,並以各種方式區隔其他醫者。請社會地位高的人或知名人士品題自己的著作,便是此種社會策略之一。胡醫師刊行了讚美自己肺露神效的品題,在社會光環與藝術氛圍中,做成藥的置入性行銷。
不過,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既請人品題,當然要付潤資。這些字畫大都是胡醫師「雅屬」下的產物。雖說「雅屬」的落款不一定涉及買賣,但因其中牽涉到職業畫家24 人和因地緣而聚的官僚和士人104人,而且大部的畫都因襲格套,不似專為交情而寫的細心畫作。因此推測這些「雅屬」大多和錢財交易有關。《儒林外史》記載了王冕畫二十四幅花卉册,縣官準備了二十四兩銀,但其中卻被經手者扣克一半。這或可視為清初畫潤的資料。1870年左右,上海職業畫家畫一幅冊頁的價碼大約要兩百文,二十四幅要花去四千八百文。胡春田「雅屬」的畫家較為有名,甚至有像陳壽祺這樣的進士,因此花費可能不只此數。除了畫潤,還有筆潤。筆潤費用差距甚大,從三十金到百金都有。即使考慮冊頁字較小,詩文較短,但胡醫師所請之人都是當地有來頭的大官、進士、舉人和文人,想來不可能太便宜。在二十年間,胡醫師可能花了數百兩銀在這些字畫上。
然而,品題畢竟是附庸風雅之事,而不僅是金錢交易,情誼仍然重要。從胡醫師的書法和文字看來,他應該受過不錯的文人訓練。如同他的父親,胡春田也是棄儒從醫的人。為他題字者,也有不少來自嘉興地區的詩社,即使胡春田不在其中,裡頭也應有不少是他的友人、親戚和鄰居。有的品題者因有感於肺露之效,或胡醫師的妙手回春,而以文墨相贈;有時胡醫師會用已刻的品題和肺露為贄,請人題贈。而品題者亦以自覺,接受了已刊的詩文,便是參與一場文字盛會。另外,就像今天,當時許多文人亦喜結交醫師,為自己和家人買一份保險。因此,這些題贈除了實際的金錢價值外,另有一部分是與人不可分割的禮物交換。總之,《杏林承露圖》這本書畫冊畫的雖是胡春田的生命片段;歌詠的卻是他販售的商品。字畫再怎麼優雅,也因形式和內容相去不遠,鮮少創意,而俗氣難脫。但書畫冊本身的物質存在,卻具現金錢與人脈的結晶。
書畫冊所繪多為胡氏在鴛湖居所的日常生活,大致可算是吳派傳統的文人園居圖。如當時知名的職業畫家張熊題款便謂:「應村恬三兄先生之屬」以「文[徵明」太史筆意」為他作畫。畫中人物住於左邊的雅居,以一橋一水與世相隔,主人獨坐屋內,唯書相伴,屋外柳杏環繞。此幅構圖比較像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院文徵明的「獨樂園」。張熊將人物縮入兩進的茅屋中,微緲的主人翁融入了杏林的背景,仿若無存。唯獨詩書為伴,怡然自得,呼應了胡醫師「村恬」的字。畫中人物不作清人裝束,寫意遠過寫實。(圖一)其他的圖畫,影繪了鴛湖四季。畫中的主人時而置身於如詩如畫的杏林中,時而有侍童相伴。藉由這些山水畫作,胡醫師不再僅是醫師,而轉變成「尚儒醫者」的雅士。
圖1 張熊繪《杏林承露圖》(1859)
除了肖似高人隱士外,《杏林承露圖》中也有些工作的場景,如胡氏煉製肺露的鼎爐。在這些圖畫中,胡氏則化身為道家的煉丹之士。畢竟杏林和承露兩個典故都和神仙有關,董奉還是受皇帝之封的道教真君。在錢聚朝的描繪中,主人翁從畫面中消失,只留下一隻丹爐,一縷青煙,四旁無人,不擾風塵;以具體的典故,描繪了隱身杏林中如仙如道的醫者胡春田。(圖二)恰如董奉雖力可回春,卻不居功,不求報,只是將自己的神技所得,再次回饋給杏林中的大自然和貧病之人。
圖2 錢聚朝繪《杏林承露圖》(1856)
這些文人園居圖的套路大體相似。主人翁身形甚小,不作清人裝扮,隱埋在山水茅屋之中,有時甚至畫中無人,偶有圍髻的侍童出現。例如周栻繪出丹成之際的奉藥場景。圖中一人捧著像藥罐或丹爐的容器,在一片杏林山水裡,走向屋中的主人翁。他們要交談何事?觀畫者只能猜測,但是畫中的主人翁亦不作清人的打扮。顯然又是借名家筆意,襯託主人半儒、半仙又半醫的雅緻身分。(圖三)
圖3 周栻繪《杏林承露圖》(1854)
另一位畫家董燿則直接畫出了胡醫師的「家庭工廠」。這張畫的構圖比較特別,以直豎的巨石佔據了畫面的中央,一旁則是具像的承露盤。作清人打扮的主人翁並未小到幾乎看不到的程度,而是在承露盤後、為杏林周繞的茅屋中、正以燭光展卷而讀,似乎在窮究《靈》、《素》之秘。另一間茅屋則放著瓶罐與書籍,襯飾主人儒醫的身分,也是他儲藏肺露之所。承露盤前的几上,有好幾盤盛裝肺露的器皿,旁有一人手中捧著藥罐。仔細查看,或許還能感覺此人額上仿若沁著汗珠呢。(圖四)看來,煉制肺露是辛苦活。而書畫冊中種種清雅的品味、讚頌與身分的裝點便奠立在活生生的勞力活動上。
圖4 董燿繪《杏林承露圖》(1858)
我們不知道胡家肺露秘方的成份,胡金城唯一的著作中也沒提到。當然,這是他們的家傳之秘嘛。不過,肺露並不是什麼特別的方藥,當時蘇州的「三和堂」和上海「豫園養素軒」都有販售。肺露的主要成分也不是秘密,據醫書的記載,炮製肺露的主要原料是豬。據說上海賣的肺露是用豬肺熬煮的,這是以肺補肺的療法,出自蘇頌。據諸家的題詠,胡家的肺露來自「豬肪」。《本草綱目》記載著「治上氣咳嗽」用「豬脂肪四兩,煮百沸以來,切,和醬醋食之。」若是治「肺熱暴喑」則用「脂油一斤煉過,入白蜜一斤,再煉少頃,濾凈冷定。不時挑服一匙,即愈。無疾常服,亦潤肺。」後者可能比較接近胡金城的秘方。將豬的脂肪煎煮成液體,是胡家肺露製程的一部分。當秘方的謎底揭曉後,畫中的丹爐失去了浪漫,唯一留下的是辛勤的汗水。
不過胡醫師並沒有像十七世紀歐洲的實驗自然哲學家,抿去了在實驗室中辛苦工作的助理。他寫了一篇情文並茂的文字,感謝這位成就了自己儒醫身分的幕後功臣:他的妻子吳氏。他寫道:
先君子遺有肺露方,余依法手蒸,寒暑無間。內子悉心襄理,雖深夜必起。庚戌夏,余醫忙。內子一身料理,甚至冒暑病癨,猶抱恙視蒸,寢食不遑,敬謹修製,所以投無不效。屢邀名公卿見重,瓊章賚贈;又蒙遠邇閨媛備對踵至。若此隆遇雖出余承先濟世,歷數十載;若功所致,要亦半賴內子贊助之力也 內子氏吳,系出名門。性溫柔,嫻姆教,少余一歲,今年四十有九。自二十歸余至今三十載矣。事翁姑孝,克循婦職。壬辰冬先君子中風,隨余侍湯藥必謹。癸巳夏,先君子歿,贊余治喪,無失禮。余母今年八十,視寒暖飲食,傾刻無少怠,頗得吾母歡。且幸其精神尚健,余在外視症,一切內政,盡賴操持,劬勞罔恤,難得也。爰紀其畧,以附簡末。
咸豐二年壬子三月既望村恬甫手記(圖五)
圖5 胡春田醫師的謝妻文
肺露的方子雖是他父親所留下,但蒸豬肪的卻是他的妻子。吳氏「一身料理,甚至冒暑病癨,猶抱恙視蒸,寢食不遑。」胡醫師甚至覺得他的書畫冊中那麼多盛讚肺露之功的題詠,也「半賴內子贊助之力也。」雖然以胡醫師的財力,請個幾個幫傭不是問題。但筆者認為在董燿畫中,和主人翁對照,留著頭髮,忙得滿頭大汗,處理藥物的可能是胡醫師的妻子吳氏。董燿處理這個影像的方式和其他圖中格套式的侍童很不一樣。其他圖中帶髻的侍童,通常以迎向獨坐的主人翁出現,主從關係明顯。而在這幅圖中,董燿讓她佔據畫面中央較大的空間,現出形貌,並獨立於後面的主人翁,以表現她「一身料理」蒸露之事。或許因為蒸豬肪的工作,她未作一般士人家的主婦裝扮。(圖六)
圖6 董燿繪《杏林承露圖》局部(1858)
傳統文獻中讚美婦女大都是她們的婦德(事舅姑,稱母職)、婦功(紡織、主中饋)、婦容、婦言(辭令),但很少對揮汗如雨勞動中的妻子致謝的記載。雖然本冊的書、畫原是散頁,無秩序,但現本的《杏林承露圖》中,胡醫師的謝妻文卻被置於書末,完美地成為此書的跋文。
現代人可能會直白地認為這不過是傳統中國父權社會的性別分工,而胡醫師的謝辭也有類「親善型的性別歧視」。不過,讓我們先撇開現代人的性別政治正確,以同理心試著理解此時此際的情境。胡醫師請人繪下他生命中的吉光片羽時,他四十九歲,也許《杏林承露圖》就是他給自己五十歲的壽禮;一個中年男子對自己成就的禮敬。而他的謝妻文則作於吳氏四十九歲之時,也許這是他給妻子的五十歲壽禮。明、清人重視五十壽辰,以圖冊為己為壽,以文為妻壽,或許並不難想像。在胡醫師的謝妻文中,這對住在鴛鴦湖畔,結褵三十載的鴛鴦,他們辛勤勞動的現實似乎更勝於必須裝點門面的浮誇。但人生不就如此,不是嗎?胡醫師夫妻在自我禮遇與相互尊重中,顯示了中式傳統婚姻中夫妻相扶持的一面。
《杏林承露圖》就像是一般的影像敘事,從來就是仰賴視覺的幻誕,虛實相錯地呈現真實。鴛鴦湖也許真的有杏樹成林的好風景;胡醫師製肺露的丹爐也許青煙縷縷,但《杏林承露圖》所呈現的只是胡醫師生活的理想幻影。即使在勞動的場景中,他仍是那個不染俗塵,胸中自有丘壑的主人翁。他在此圖冊上的花費,彰顯了他必須在醫療市場上「裝點」自己,提高身分與聲望的現實。圖冊詩文的雅緻,背後卻是金錢與禮物交換的俗氣。只有他的謝妻文,才讓他得以暫時卸下面具,真誠的面對自己與家人。
我們不知道這對夫妻後來的生活如何。《杏林承露圖》繪成之際,正是太平天國起事之時。因為戰爭之故,疫病流行。而除了賣成藥外,胡春田還是治疫能手。他的「醫忙」,或許與此有關。畫中的風雅,掩蓋胡醫師在戰爭中的不安與生活上的忙碌。但胡醫師似乎仍熱衷於畫中虛幻的風雅,並未曾因此中斷他對社會地位與聲望的追求。也許,這是人扮演某種社會角色後的宿命:生活推著生命前進,不是嗎?
然而,大清帝國也因太平軍之役而猶如夕照。外國的商業勢力亦趁機君臨中國,成藥也不例外。也許胡醫師從未料到,半個世紀後,他的肺露竟會遇到外國品牌的競爭,而且價格還貴得多。這些新的公司不再需要像胡醫師一般,以附庸風雅的方式,委婉地為自己打廣告。他們大刺刺地利用新媒體,傳播直白的文字與廣告。(圖七)那時,不論是中國或世界,已然走向了一個胡醫師再也無法辨識的方向。
圖7 山米多肺露廣告(1908)
圖片來源:藏萊斯大學趙氏亞洲研究中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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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參考網站: https://scholarship.rice.edu/handle/1911/72884 ,更新日期:3/17/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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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平一 / 浮生掠影:胡春田醫師的《杏林承露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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