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宜方(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副研究員)
編者說明:
我們在整理伊麗莎白.柯斯托娃(Elizabeth Kostova)的草稿時,意外找到這一章。比對之後,發現以下的內容並未收入《歷史學家》(The Historian,中譯本見台北:大塊文化,2006)一書中。如果它被收入,合理的位置應該在編號6和8之間。這本書有三分之一的故事,是作者的父親保羅(Paul)對女兒說的。下文中一開始的我就是保羅,時間是在1954年5月。當時保羅正在撰寫博士論文。某日,他在圖書館拾獲一本怪書,上頭寫著「Drakulya」(卓九利亞)。保羅拿著書去找他的指導教授羅熙(Bartholomew Rossi)請教。但才經過一個晚上,羅熙就神秘消失了。
一
得知羅熙教授失踪後,我徹夜難眠。白天我再也無法繼續專注在十七世紀荷蘭商人公會的研究上,全副的心思都在那本龍之書,那或許也是找到羅熙教授的唯一線索。我坐在圖書館內茫然瞪著它發呆,卻不曉得該如何著手破解它的謎團。圖書館內可供檢索的工具書,我都已經查詢過。博學的館員也傾其所知,為我提供了許多資料,但終究愛莫能助。隔了幾天,我依舊懷著低沉的情緒走進館內,館員叫住我說:學院新聘了一位東方語文學的教授。或許能提供幫助。依他所知,以龍為圖騰的中國,或許含藏了許多豐富的訊息。這個新消息,激起了我一絲希望。我們圖書館內東方語言的書籍很少,而且我也無法辨讀那些文字。如果能獲得專家的指引,或許能夠有點頭緒。我隨後向學院辦公室詢問那位教授。秘書說他是個中國人,名字叫作葉凡,今年才剛獲聘。這種單音節的文字,對我來說十分繞口。我喃喃唸了幾遍這個名字,希望有一天我能學會這個困難的語言。他的研究室和羅熙教授在同一棟,但位置更偏遠一些,當天下午就有一段開放晤談的時間。我決定儘快前去拜訪,我已經沒有太多時間可以耽誤。
當我推開門,有一剎那間我感覺彷彿又回到羅熙教授如常坐在椅子上等我前去報告論文進度的日子,但我只能收拾好哀傷的回憶,準備拜見這位新聘的教授。這間研究室不大,但和其他教授的房間一樣,所有的牆面幾乎都被書架取代。有個中等身型的男子站在窗前,手中拿著一本書,窗外的逆光讓我一下看不清楚他的臉。他注意到我進來,說了一聲歡迎,然後請我坐在桌前的扶手椅上。當他在我對面坐定,我才看清楚他。大約三十多歲,亞洲人的臉型。頭髪梳得很整齊,衣著也十分細緻;就像所有讀過太多書的人一樣,明亮的眼神裏有無法穿透的深邃。我在波士頓長大,眼前這個男子是我見過最有紳士風範的亞洲人了。
當我還不知如何開口,他說院的秘書已經先告訴過他了。於是,我簡單介紹自己,直接表明求助的來意。然後拿出那本龍之書,詢問他在東方的文獻中是否見過任何相關的記載或線索。當我伸手遞書給他時,我注意到他的表情和眼神出現了震動。他的神情不是那種第一次看見新事物的期待和好奇,反而更像是驚訝,好像看見一個不該出現在此時此地的東西,卻突然再相見。他接過書去,沒有直接翻開書頁,而是仔細端詳封面和書皮好一陣子。他凝視著龍之書,沉浸在自己的思緒,彷彿我不存在。
葉凡教授不尋常的神情和舉動,讓我既感意外,又覺欣喜。他顯然對龍之書有所知曉,一定可以指引我該如何破解這本書的秘密,甚至進一步找出失踪的羅熙教授。我不敢打擾他,靜靜等待他從腦海中遙遠的地方回來。他終於深深吐了一口氣,抬起頭來凝視著我說:「你怎麼會有這本書?」那段難以解釋的經歷,我已經跟羅熙教授述說過一次了,再說一次容易啟齒多了。葉凡教授聽了之後,並未流露難以置信的表情,似乎一切並不意外。此時,他看我的眼神變得更像是在打量我,想多了解我,於是我們之間的問答進入一般性的師生對話。
我簡單說明自己的出身和求學的背景,目前正在羅熙教授的指導下撰寫博士論文。至於羅熙教授失踪的事,他應該已經聽說了,但我沒有提起我和羅熙教授最後一次見面的談話,因為那太私密了。
二
他聽完後點點頭,沒說什麼,又陷入沉思,像是在考量什麼重大的事情,我耐心等待沉默結束的時刻,葉凡教授終於抬眼,眼神直視我說:「我也曾有過一本這樣的書。我得到它的經過,和你一樣。那是幾年前,我還在亞洲,在台灣的大學讀書,我還是個大學生。當時我正在準備留學美國的考試,日夜都在圖書館準備功課。有一晚,當我讀書累了,一如往常起身到鄰近的書架上隨意翻閱圖書,無意間就看到外表和你這本書一模一樣的書出現在我熟悉的那一排書架上。不像這裏,台灣圖書館的藏書不多。所以,書架上有些什麼書,我早就一清二楚。」他用手指一指桌上的龍之書,「像這樣一本裝幀華麗的書,非常突出,無法不注意到它。所以我很興奮,好奇拿起這本前所未見的書。它甚至沒有貼上編目的標籤,或許不是圖書館的館藏,而是某個人遺失的。我看到書的上頭露出一截紙頭,我將它抽出來,但一看上面寫的文字,我驚呆了,因為那是我的筆跡,幾分鐘之前我自己親手寫下的讀書筆記。我趕忙回到座位上,發現我的筆記本還在,但那一頁確實被撕下來了。我心想是哪個朋友跟我開玩笑,但我週遭一個人也沒有。而且也沒有人能夠在不讓我發覺的情況下,完成這個拙劣的玩笑。我心中充滿不可解的疑惑,不斷閃過許多合乎常理的推測,但很快又被我一一否決。最後,我只有一個結論。這本書是特意留給我的。於是,我坐下來打開書,想仔細看看裏面寫了什麼。」
我從封面裝幀的風格就推測它不是一本中文書,而當我翻開第一頁,我甚至無法判斷出上面的羅馬字是拼寫哪一種語言,除了幾個阿拉伯數字之外。我能讀懂英文,至少也還能辨識法文和德文,但我完全看不出書裏是哪一個國家或民族的文字。我頓時覺得沮喪,但仍然非常好奇書的內容。繼續翻下去,每一頁的文字不多,還有幾頁描繪著像是地圖的線條,以及龍的圖案。這本書的出現如此神秘,這些無法理解的文字更籠罩在一團謎霧中,激發了我一探究竟的念頭。圖書館裏應該有可以幫助我解讀這些文字的字典,但我卻連它是什麼語言都不知道。當我苦惱著,忽然想到:何不詢問館員呢?他們經手的書籍如此之多,或許知道這是什麼語言。然而,如果我抱著這本書去請教館員,他們一定會認為這是圖書館遺落的館藏。不知道為什麼,我當時有了佔有的欲望。我靈機一動,拿起筆在筆記本上,將第一頁的第一行文字,原封不動抄錄下來。
於是,我拿著自己騰寫的文字,走向參考室的諮詢櫃枱。那是個簡單的房間,只有一張大木桌,一個枱燈和兩張椅子。當時,我們大學生都只到圖書館裏準備考試,或自己在開架的書櫃間隨意翻看,完全不懂得如何利用圖書館的資源進行研究,所以從來沒想過向館員求助。那個諮詢櫃枱常常坐著一位衣衫整潔的中年人,每當我們一群人下課後湧進圖書館,只見他坐在桌前閱讀和抄寫筆記,很少引起我們的注意。此刻他依然坐在那,桌上只有簡單的一本書和紙、筆。
我坐到他面前,拿出筆記本,表達我的來意。看得出來這位館員有點意外,接過我手抄的紙張。我靜靜等待,看著他的臉從好奇轉變成充滿興趣的神情。他竟然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似乎一眼就看懂了那段文字。他抬頭看我說:「這是十七世紀的荷蘭文。」然後拿起筆,在紙上寫下:「這篇文字記錄我在1630年前往東印度的一段可怕的航行。我寫下這趟旅程中發生的怪事,提交給公司的評議會。」
答案來得如此之快,令我驚訝不已。沒想到這個樸素、沉靜的館員竟然一眼辨認出這段文字,還立刻將它翻譯出來。以大學生為傲的我,自愧不如。敬佩不已的心情,讓我一下不知該如何反應。我沒想到這所大學竟然有人能讀懂古荷蘭文。學校裏有外國語言學系,但才成立沒幾年,授課重心也以英語為主。什麼人會去學習這個冷僻的語言?去哪裏學?我看到館員胸前別著的名牌寫著他的姓氏:「周」。那時,我和家人才剛從中國來到臺灣。那塊土地之前曾被日本人統治半世紀,所以我們對這島嶼的一切,非常陌生。從他的外形、口音和氣質,眼前這位館員是個臺灣人。於是,我開口問:「您會讀荷蘭文?」話才說完,我發現自己的問句實屬多餘。周先生笑了笑:「我自學的」「為什麼要學這個語言?」我的同學都在努力學習英文,上一輩的老師留學日本、美國、德國、英國和法國,從未聽說有人去荷蘭。周先生的回答讓我又吃一驚:「臺灣曾被荷蘭統治過。在十七世紀。」我沒聽說過這件事。我只知道臺灣被滿清割讓給日本,但更早之前發生了什麼事,我一無所知。這是那個晚上的第三個衝擊:先是一本神秘的書,接著是一個懂得荷蘭語的圖書館員,最後是一項我不曉得的歷史。我的頭腦一下子接收太多異常的訊息,陷入一片難以連結的渾沌。太多我不了解的事情,就像一座黑暗的森林,而我不知道該從哪一條小徑走進去。我不知道該如何繼續問,自慚無知地只想逃走,於是笨拙地向周先生感謝他的幫助,起身離開。他似乎欲言又止,但最後還是點點頭。
我回到座位上,小心翼翼將那本龍之書夾在我的筆記本中,帶離了圖書館,慢慢走回宿舍。夜裏的微風輕輕吹拂過椰子樹,葉子彼此摩挲微微作響,我心頭卻跳得厲害。我從圖書館裏帶走了一本書——這算偷竊嗎?我不像有些同學嗜書成痴,有些人也真的從圖書館裏偷書。我不恥這種行為,但我就是被這本書吸引住。校園十分昏暗,我好不容易找到一盞微弱的路燈,在昏黃的燈下再看一眼書的封面,封面上暗紅色的小龍,有點像是中國古代甲骨文字的變形,又更靈動一些。這本書的出現實在太離奇,一定有什麼奧妙和緣故,如果我想搞清楚,唯一的線索就是讀懂它的內容。然而,如果沒有那位館員的幫助,我不可能辦到。那一夜,我心裏琢磨著這些想法和困難,直到睡前,我終於決定還是必須回去找那一位館員,跟他一起學荷蘭文,讀懂這本書,還有弄清楚書裏面的歷史。
隔天下午,上完兩小時沉悶的、進展緩慢的「中國上古史」,我回到圖書館找那一位周先生。他依舊一個人安靜坐在諮詢臺前,伏首閱讀和抄寫——在我眼中,他不再是以前那個普通、平凡的館員。我坐下來表示,昨晚請他解讀的文字抄自我在大學外的舊書攤上買的一本舊書。他一聽就理解地點點頭,說他也常在那條街上找書,很多日本教授離開臺灣時,藏書帶不走,只好拿去變賣,有時確實會發現一些珍貴的書籍。我接著說,能不能請他繼續翻譯書中的文字。不曉得這本書的內容和臺灣過去的歷史是否有關?如果可以,同時我也想請他指導我入門,學習這個語言。周先生連忙說不敢當,但表示他對書的內容很感興趣,歡迎一起研究。
接下來,我固定從那本神祕的書中抄下一個段落的文字,拿去請周先生解讀。那時候,我依然不願將那本神祕的書示人。但周先生不以為意,從來沒說什麼。有時候,我抄錯或抄漏一個字母,他總能指正出來。我們約好每週固定在圖書館書庫深處的一張小桌子上一起研讀,並由他指導我學習荷蘭文。經過了半年,我們終於弄清楚那本書究竟說了些什麼。
三
葉凡教授說到這、停頓了下來,似乎想起更多事,流露出懷念的表情。我可以理解那種兩個人懷有共同的知識興趣而產生的連繫與感情,一如羅熙教授對我的指導。他凝視著我,繼續說:「周先生不只幫我翻譯那本書,甚至不只教我基礎的荷蘭文,他教我如何閱讀,不論你稱它為史料或文本,不論你追求的知識是文學或歷史。我從他身上學習到如何作學問,比我在歷史系的課堂上多太多了。我來美國讀書之後,我們還保持通信。有時他會請我幫他查詢一些資料。那是我唯一能回報他的方式。當年他那麼無私地接受我古怪的請求,慷慨地分享他的知識。」他頓了一下,「你剛剛說你的博士論文是研究十七世紀阿姆斯特丹的商人?那你一定能讀懂那本書的文字。可是,那本書已經不在我手上了。」葉凡教授說完後,起身到厚重的檔案櫃中找東西。然後,他抽出一份文件,放到書桌上,我看不懂上面的方塊字,似乎是中國文字。葉凡教授指了它說:「周先生把那本書翻譯成中文,我抄錄了一份。我想你大概不懂得中文?」我遺憾地搖搖頭。葉凡教授點點頭說:「那我把它用英文讀出來,讓你知道那一本龍之書究竟寫了什麼。」
這篇文字記錄我在1630年前往東印度的一段可怕的航行。我寫下這趟旅程中發生的怪事,提交給公司的評議會。
我在主後1623年和公司簽約五年,職位是助理商務員。五年約滿後,我幸運從東印度平安回到阿姆斯特丹,領到了公司承諾給我的剩下一半薪資。我原本想在這座城市定居下來,尋找比較安全和體面的工作,但東印度的貿易一片榮景,公司正在擴大業務、召募人手,提議為我加薪十個荷蘭盾,並以晉升為初級商務員為條件,邀請我參加這一趟的遠航,我接受了提議,在1630年第三次的船期,12月8日搭上恩克霍伊森(Enkhuizen)號,和另一艘僚艦,從阿姆斯特丹出發,終點是公司在東印度群島的據點巴達維亞。恩克霍伊森號是艘超過一千噸的大船,船長來自侯恩(Horn)。我之前在東印度服務時聽聞過這位船長的風評,據說是非常嚴厲的人。嚴厲的船長常常也是好的船長,才能帶領我們渡過洶湧的大海和未知的磨難。
臨行前,公司的秘書親自到碼頭清點登船的人員,旗艦上除了船長、水手和士兵,還配有醫師和牧師,人員總計二百八十六人。秘書鄭重確認我們每個人的意願,並要求我們宣誓效忠公司與服從船長的命令。前往東印度的船隻,去程的貨艙比較空蕩,主要是載運食物、酒和淡水等民生用品,以及採購的錢幣,回程才會裝滿香料和絲綢等。不過,這一回有一件高大、裝飾精美的木櫃被搬到船上。公司的秘書和船長特別仔細監督這件事。資深的商務員說,那大概是送給某位東印度的土王或蘇丹的禮物。但木櫃裏究竟裝了什麼,卻沒人能說得出來。這個精美的木櫃被安置在船首最上等的艙房——僅次於船長的臥室。船長更規定,沒有他的允許,任何人都不准接近木櫃所在的房間。違反者將被鞭笞背部,並綁在桅杆上曝曬或淋雨一天。
我們的船隊出發時籠罩在一陣陰雨,惡劣的氣候一直跟隨我們,直到穿越多佛和加萊之間的海峽,才慢慢好轉。由於是冬季航程,海上有漂流的浮冰,不時撞擊船身,但沒有造成嚴重的損害。海面上有時會出現一些小型的私掠船,尾隨我們,但保持在一段距離之外,似乎想試探我們的虛實。但由於噸位相差太大,每當船長下令鳴炮威嚇,這些海盜就失去貪欲而逃走。我們還遭遇了兩次風暴,但船長指揮得宜,水手也熟練地升降桅帆,搶風、避風和轉向,所以平安渡過。過了加那利群島之後,晴朗的天候就比霧雨的時間多了。我們也在船上渡過了聖誕節,並由牧師帶領我們禱告,唱誦聖歌,祈願這趟航程平安。從阿姆斯特丹到好望角的航程,只花了九十九天。同行的僚艦,雖然一度與我們失散,但在好望角的桌山進入視野之前,又重新會合。
每一趟海上的旅途,一定有各種疾病和人身意外。這一次,患有水腫、痢疾和壞血病的病人跟我七年前的旅行一樣多,同樣也有人在解手時不小心掉入海裏,還來不及拯救就在我們眼前滅頂。抵達好望角之前,已經有超過三十具屍體被拋入海中。唯一比較不尋常的是,有幾個少年侍童不明原因的死亡。那幾位侍童,我也都認識,其中一位由監察員使喚,有時也為我跑腿辦些小事。他們死前皆無異樣,沒有患病的跡象。而且他們的屍體被發現的地點都在甲板,而不是在船艙。然而,船上嚴格禁止鬥毆,也沒有人目睹或聽聞任何異常的爭吵。醫生檢查他們的屍體後,並未發現任何傷口。只有脖子上有淡淡的咬痕和血跡,但那顯然不足以致命。牧師為他們禱告之後,這幾具侍童的遺體也被推進大海。失去侍童的監察員顯得特別傷心,更讓眾人懷疑他和侍童之間有著不可告人的關係。
還有一件不尋常的事情,則是船長有時會禁止船員在夜裏登上甲板。一般來說,船員分為兩班輪值,即使在夜裏,在一片漆黑的大海上,主桅上也有人時時刻刻守望,哨兵和舵手也必須保持警惕。然而,每隔一段日子,每當天氣晴朗,當全船用畢晚餐後,船長會突然下令,今夜哪幾哨的時間,不准任何人登上甲板,在計時的鐘聲三次長鳴之前,所有人都必須待在艙內。大家都不樂意聽到這個命令,抱怨連連,因為船艙擁擠沉悶,能到甲板上透氣真是舒服多了。然而,船長底下的監察員和水手長卻沒有公開表示反對。他們顯然已經先商議過,但聽說監察員和水手長私底下仍然嘀咕,表示他們在出發前,曾受公司的秘書特別囑咐,即使與常規不同,一切事務最終仍必須服從船長的命令。
那件可怕的事情,就發生在一個禁止登上甲板的夜裏。當時,我們已經通過了好望角,向東繼續航行。由於地處赤道以南,氣候相當炎熱,禁足在船艙變得更難忍受。那天夜裏我腹痛難忍,大概是因為晚餐的醃漬牛肉過於腐敗。我忍不住衝到船尾去解手,完全無法顧及船長的禁令。當我解手完,感受到涼爽的海風習習吹拂,想多享受這一怡人的片刻,正緩步走回船艙時,才發現船首有個高大的人影。那一天是滿月,月光特別清澈,照亮了船首前面的一片海域,閃爍著銀光。在月光下,我從後面望過去,那個人的身材高大,披著一件樣式古怪的長袍。那明顯是只有貴族或上等人才穿得起的華麗長袍,但我從來沒看過那種款示,如果不是過於古舊,就是來自遙遠的地方。我在船上渡過了四個多月,從未見過這個身影。我心中充滿狐疑,卻不敢驚動這個人。當我準備悄悄溜回船艙,我才察覺身後還有一個像我一樣偷偷登上甲板的船員,那個水手似乎忘記我們都違反了禁令,越過我、自顧自地朝船首走去。
然而,當水手離那個人影還有幾十步的距離,那個人卻舉起了右手,水手就突然騰空飛起,像炮彈被發射出去一樣,被扔進了大海中。水手落海前淒厲的嘶吼,還在我耳朵迴蕩不已時,已經有幾個人聽到慘叫聲而衝上甲板,整艘船慢慢騷動了起來,甲板上開始聚集了越來越多人。但船首的那個人影始終沒有轉身,他背對所有人,在輕輕搖晃的船身上動也不動。正當大家驚疑不定,除了我沒有人知道是誰慘叫呼救,負責值守夜班的隊長已經主動向船首走去。那個人影又舉起了手,但這一次隊長沒有被扔進海裏,而是在眾人面前,像一具被用力拉扯的木偶,撞向主桅,然後癱軟昏死。在眾人的驚呼中,只見船長一臉陰沉,從後方撥開人群衝向前去,在那個人影後方單膝跪下,似乎在說些什麼。一連串令人難以置信的情景,讓所有人都陷入恐懼與沉默。
牧師是最早趕上甲板的幾個人之一,他也親眼目睹了隊長的慘狀。此時,他恢復了鎮定,高聲頌唸著主的聖名,舉起胸前配戴的十字架,一邊向船首走去,一邊斥責:「你這個魔鬼﹗奉吾主之名,我命你退去。」牧師是個年輕人,去年才從萊頓大學的印度神學院(Seminarium Indicum)畢業,被派往東印度傳播福音給野蠻人和異教徒。這是他第一次的遠洋航行,他明顯不適應海上的生活,還有士兵和水手的喧鬧與粗野。但他信仰虔誠,為人正派,我們也都仰賴他的信念、鼓舞和祝福。那個人影終於轉過身來,所有人看見了他的臉。他的下巴尖細,但鼻子非常挺,這種臉型在尼德蘭並不常見,似乎是來自東方、鄰近鄂圖曼帝國那一帶的民族。海風吹起他的捲髮和八字形的鬍子,他的神情冷淡,彷彿甲板上聚集的許多士兵和水手都不在他的眼裏 。只見牧師突然就像隊長一樣、全身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身體像被風灌滿的帆被牽引過去。那個人的雙手抓住牧師的身體,張口朝牧師的脖子咬下去。我聽到身邊傳來了幾聲驚呼。剎那間,我聞到了純淨的血味,穿透陣陣海風的鹹味,瀰散開來。我全身僵硬,動彈不得。我旁邊已經有幾個人腿軟,跪了下去,喃喃唸著主的聖名。我從來沒有聽過或見過這種魔鬼,竟然可以這樣傷害上帝的僕人。那個人鬆口,放手扔下牧師的身體,朝船艙的入口走去。只見船長起身趕在他身前,為他開道,推開那些喪失反應能力、無法避開、讓路的人。
當船長和那個人從甲板上消失,才有人回過神去救助隊長和牧師。隊長還有呼吸,但昏迷不醒,至於牧師,已經沒有心跳了。他的脖子上有淡淡的齒痕,還微微滲著血,跡象如同之前船醫描述的那幾個侍童一樣。於是,大家都明白這艘船載送著一個可怕的魔鬼,而且船長待他如上賓。後來,船艙裏有人看到,船長護送著那個人走進放置華貴木箱的房間。究竟為什麼他要以這種方式登船呢?
接下來的日子,船長沒有作過任何公開的說明,彷彿那個晚上沒有發生任何恐怖的事情。他依舊會定期在晚餐後,突然宣佈宵禁,所有人禁足船艙,但再也沒有人敢違反這道命令。一直到巴達維亞之前,依然有人因為疾病和意外而死亡,同樣也有人的屍體被發現,卻找不出任何原因。除了船長之外,所有人都心懷恐懼,但在茫茫大海中也無處可逃。精神失常的船員明顯增加。這艘船的船員來自北海沿岸幾個不同的王國,各地對上帝的信仰各自不同。但隸屬於歸正宗教會(Reformed church)的牧師,離奇慘死在大家面前,讓有些人徹底對上帝失去了信心,我們的靈魂也失去了依靠。當船隻在下一站靠港時,有些水手和船員就逃走了,不願再登船,寧肯喪失未領到的薪資,也不願再和魔鬼同船。但大多數人沒有勇氣也沒有選擇,只求早日抵達東印度。我謹守一切的規定,小心翼翼只求平安。
抵達巴達維亞後,我接受公司指派新的任務,離開了恩克霍伊森號。後來輾轉聽說,那個華貴的木箱被轉移到其他的船隻,繼續駛向其他港口,至於它最後落腳在哪裏,我就不清楚了。由於監察員和幾位資深的商務員認為有責任和義務向公司報告事情的經過,得知我是最早、也最完整目睹那一晚慘劇的人,於是請我執筆記錄我當晚的所見所聞。所以,我寫下這份文件,謹呈給公司的評議會。
四
葉凡教授為我翻譯完後說:「這就是那本龍之書上所寫的內容。周先生解讀出來後,不置可否,只說這是一個奇怪的故事,難以置信。如果這是荷蘭東印度公司的雇員寫的報告或信件,應該要有更詳細的資訊,比如執筆人的姓名。更重要的是,我們從來沒有搞懂在封面的龍圖騰中,龍爪下的那幾個字:Drakulya。因為它不是荷蘭文。我們也無法從圖書館的館藏查到任何線索。一直到幾年後我在美國讀書,偶然問起同學,他們跟我說那大概是東歐的語文,在現代英文中應該是Dracula,那是中世紀末期羅馬尼亞的一個統治者,他也是吸血鬼的始祖。我才明白原來這叫作吸血鬼。我寄信給周先生,告訴他這個訊息。他在回信中有點失望地說,那麼這份材料就更加不可信了。」
我聽完了葉凡教授的翻譯,問起那本書的下落,心想我讀過一些十七世紀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報告和書信,應該可以自己解讀那本書。
「周先生為我翻譯完那本書後,我心中充滿感謝。如果不是他,我根本不可能了解書的內容。我有了一個念頭,或許那本書不是留給我的,而是透過我而留給周先生。這個想法,釋放了我心裏的執念。冥冥之中,究竟是誰安排的,我就不曉得了。我想,每一本書最後會停留在最適合它的書架上,每個作者也會有個真正努力讀懂他的讀者。我和周先生最後一次見面時,我把那本龍之書送給他。他非常驚訝也很歡喜地收下,說他從來沒有在圖書館或舊書店看過這樣子的書,以後會繼續研究它。我沒有跟他說這本書是怎麼出現的,畢竟太難以置信,就像故事裏的吸血鬼一樣。於是,這個小小的祕密就埋藏在我心底,直到今天。如果你想親自考察,我可以幫你寫信給周先生。他一定會很樂意接待你。」
關於龍之書,葉凡教授說很抱歉,只能提供這些訊息而已。我點點頭,感謝他的好意與分享。我們又談了一會,天色將暗我才告辭離開。我拼湊已有的資訊,已經有三本龍之書,而且無一不是出現在大學的圖書館,而這一本出現在亞洲。我在荷蘭商人的文件中,看過一些關於臺灣的記載。我知道它當時被稱作大員(Tayouan),曾經是荷蘭東印度公司在亞洲經營和宣教最成功的殖民地,但後來又失去它。我沒想到這個歷史中的地名,竟然以這種方式連結上我當下的生活。
我親愛的女兒,當時我並不明白第三本龍之書為何記載了卓九勒登上一艘開往亞洲的商船。等到我和你母親在保加利亞找到羅熙教授時,我才想到,卓九勒一定也在亞洲佈置了隱秘的藏身處,而那本書裏一定還有其他寶貴的線索。後來,我開始從事促進和平的外交工作,始終留意是否有機會前往臺灣。如果成行,我就能到大學的圖書館去拜訪周先生。在1962年,那時你還小,我把你留在阿姆斯特丹的家裏,我出差去了一趟臺灣,達成了願望,親自讀到那一本葉凡教授發現的龍之書。但那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圖1 《歷史學家》書影。
圖片來源:掃描自臺大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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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宜方/ 海上的血——伊麗莎白.柯斯托娃《歷史學家》遺落的一章
引自歷史學柑仔店(https://kamatiam.org/海上的血伊麗莎白柯斯托娃歷史學家遺落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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