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宏彬(國立中興大學歷史學系助理教授)

 

 

上午九點五十五分。他坐在候診區,看起來有點坐立難安。一早起來,他特地請了假,來這間中部的大醫院掛號看診。他掛的,是一個罕見的診別,叫做中西醫聯合門診;也就是說,會有一位中醫師、一位西醫師,共兩位醫師為他看診。偌大的候診區空蕩蕩的,只有牆上的「三伏貼」海報,以及一旁打瞌睡的老太太陪伴。他心想,這一次一定要搞清楚,自己這該死的過敏是怎麼來的。

 

Chinesemedicine_1

圖1 「三伏貼」海報。

資料來源:玉里慈濟醫院

 

每個人一輩子總會有機會遇上過敏,不是自己就是身邊的親友。他回想聽過的過敏故事,不但版本眾多、發展離奇且大多無解。每個訴說自己過敏經驗的人,都像是個偵探似的,拼命從各種蛛絲馬跡中拼湊真相。比方說,麗麗是從高中開始對雞蛋過敏,大學好了;研究所又開始,生完小孩又好了。所以她現在都盡量不碰蛋類食物,因為不知道何時會發作,每次要吃雞蛋時就像是拿自己身做實驗一般。阿宏則是十八歲後就對他最愛的日本料理過敏。阿宏不甘心,每天詳做飲食記錄,包括各種食材的成分及調味料都不放過,再比對自己過敏發作的時間,誓言要像福爾摩斯般揪出背後的真兇。最後真相大白,原來是柴魚粉作怪。可是阿宏還是不能跟大家一起去吃日本料理,「因為幾乎每道料理都有柴魚啊!總不能跟料理師傅說,一碗味增湯不要柴魚吧?」怎麼辦?沒辦法,只好先盡量避開日本料理囉,看看哪天身體會不會自己又好了。

他總覺得,像自己這種長期的過敏患者,往往具有偵探及科學家的特質。只是他們實驗、探究的場域不是一般的犯罪現場,而是自己那與眾不同的敏感身體。而慢慢地,也會養成歷史學者的癖好,從日日累積的日常作息「帳本」中,試圖理出過敏的頭緒來。是不是因為青春期時「轉大人」?是不是因為離開家鄉去臺北上大學?是不是因為懷孕?還是因為失戀?過敏與每個人的生命歷程間,有千絲萬縷纏繞著。

邊想著,他不著痕跡地扭動了下身體,強忍著不去碰觸身體紅腫發癢的部位。這也算是種久病成良醫了吧,他心想,懂得如何跟過度敏感的身體和平共處,特別是如何在公共空間神色自若,舉止從容。這需要時間鍛練。國小時還是健康寶寶的他,上了國中後搬家回南部,每天早上就不斷打噴嚏,用去半包衛生紙。所以早上整個腦袋就像是一團不斷旋轉的黏糊,總是昏沈沈的,所以小考都考不好。感冒,所有人都說這是感冒。他已記不得自己究竟讓爸媽帶去看過多少醫師,強迫試過幾種療法了,從按摩、跑步、洗冷水澡、小兒科、耳鼻喉科到小青龍湯,還是無法阻止大樹倒下的速度。他自覺這不是感冒,但卻難以平息身邊關愛的眼神中,那一波波對他體弱氣虛需要更加磨練的浪潮。上高中離家獨居,少了約束,他索性開始晚睡晚起。反正早起也是枉然,還不如夜半神清氣爽還有各式宵夜好吃。高中三年噴嚏沒少打,倒是近視深了,腰圍廣了。

直到大學後,不知道是換了城市還是開始登山的緣故,鼻子的症狀逐漸消失。城裡人告訴他,這些其實都是過敏,非關氣寒也無涉體虛,更不是感冒。他信了,自己的身體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他早想拋離的家鄉。於是他開始減少回家的次數,甚至有時只有過年時才回去,在家鄉以外的各地流連著。親友不能理解他的無情,他只淡淡的說,沒辦法,南部空氣差我會過敏。抗拒著瀰漫空污、農藥、肥料與親情的土地,敏感的身體是最好的遁詞。

但過敏並未就此放過他。平靜數年後,開始出現的,是大約幾個月一次,無預警的全身紅疹發癢。是因為剛開始工作壓力大嗎?還是前晚跟女友吵架?還是某種罕見的食材或調味品?他對自己的身體感到無比的疑惑與陌生,甚至開始憤怒起來。我已經這樣努力的離開了,為何你還糾纏著我不放?那就像是明明已分手多年的疑似前女友常在深夜打來的保密電話一樣,來源隱密令人嫌惡,益發加深了不適。他還記得第一次蕁麻疹發作時,正是與女友吵架後。他強忍了一個晚上,終究還是受不了去掛急診。夜半的急診室比想像中來得擁擠,卻比預期得要安靜許多。除了一陣一陣的救護車帶來的鮮血與慌亂外,所有人都靜靜地忍耐、呻吟。相較於那些症狀鮮明的外傷、腹瀉或昏迷,他感覺自己無端的紅腫發癢是最無關緊要難以啟齒的,對於護士把自己安排在最後毫無怨言,甚至在面對醫師時感到羞愧。我是真的受不了才來的,他不好意思的說。值班的年輕醫師安慰他,給他救急的抗組織胺藥物後,便去看照別的病患。離開急診室,走在夏夜涼爽的臺北街頭,身上的紅腫其實已慢慢消退。他記得一路上女友都一言不發地緊緊握住他的手。他知道她的難過與自責,敏感的身體讓他成了需要小心呵護的情人,連吵架都不得盡興。不久他們分手了。

他開始留意各種關於過敏的描述。除了醫藥新聞廣告的報導之外,他更喜歡閱讀名人傳記裡的過敏經驗。他欣喜地發現,原來小說家普魯斯特也自幼過敏,而且病情比他嚴重許多。普魯斯特的書信與傳記中充滿了與過敏相關描述:氣喘、花粉熱、流鼻涕、頭痛、失眠等等。與他一樣,他的人生是個不斷與自己身體奮鬥、對話乃至於和解的過程。他不斷地嘗試各種療法,從各種藥物配方的酒品、煙草到鴉片嗎啡咖啡因,並試著找出可以與之共處的方式,包括迴避所有可能觸發過敏的因子,從灰塵花粉、溫度變化、特定食物,乃至於過度起伏的情緒都能是有害的。當他發現普魯斯特的父親,一位十九世紀末以研究「神經衰弱」聞名的法國醫師,並不相信兒子的病症,並認定那是「想像出來的疾病」,是他過度懶惰、焦慮且神經質所造成,也可能與母親的過度關愛有關的時候,他差點忍不住在圖書館大叫出來。到最後,當所有的親人都離開普魯斯特,他迴絕一切的社會活動,甚至也不想治療了:過敏讓他可以安心地築起高牆,把所有的污染都隔絕於外,只留下純粹的自己與等待完成的偉大。

他從這些百年前的文字中,得到莫大的安慰。敏感的身體並不孤單,誤解是理所當然,那代價是孤獨但美好的。他從中看到自己的影子,看到那個小時候總不停被指責偷懶,必須強迫運動、不停按摩的小男孩。他也喜歡築牆,讓自己獨居安處,那所謂的「宅」,不正是一方可以保護纖細敏銳神經的處所嗎?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裡獨居,沿著河岸漫長的散步思索,這是他年輕時嚮往的理想生活。敏感的身體與離群的生活相互輝映,是伴生的雙子星。但他終究不能是普魯斯特。他喜歡獨處討厭繁雜喧囂,但他不想晚年都待在一個小房間裡。孤單老人。他想要陪伴,想要家庭,想當個好爸爸、好先生,甚至是好兒子。他想回家,想要落地生根枝葉繁茂。雖然不斷移動的身體讓他不知道最終自己會落腳何處,但終究是要落腳的。隨著年紀增長,對於正常平凡就益發的渴求,最終讓敏感的身體成了不合時宜的作怪身體。

所以今天一定要搞清楚這該死的過敏是怎麼來的,他站起身來,隨著護士的叫號進入診間。他已經準備好要把這些年來自己累積的所有生活細節,所有可能的疑點,所有包括體質的情緒的環境的住屋的點點滴滴向醫師完全坦露。他相信透過中醫的把脈後,再加上西醫免疫學理的過敏原測試,一定可以找出自己敏感身體的真相,讓他的生活回復常軌。

上午十點十五分。坐在回公司的計程車上,他又想起普魯斯特。連父親都不相信兒子神經過敏的經歷了,又怎能期待兩個陌生的醫師,會耐心聽完他關於過度敏感的生命體悟?沒有把脈,沒有過敏原檢測。「臺灣八成以上都是塵蟎,不用測了」,「先把它壓下去再說,不然會變成長期慢性的」,五分鐘內他就被護士送出診間,等候領藥了。抗組織胺,又是抗組織胺,像把大鐵鎚般用力把所有異常的症狀都給打平打扁,終究看不見。這樣就好了。計程車行經橋下的二手電器街,他看到一台笨重的古早電視機。他感覺自己就像那台破舊、訊號異常的映像管電視機,再也沒人有興趣把盒子打開細究。不用那麼厚工了,他們說。用力踢兩下或許就正常了。

 

 


本文採用 創用CC 姓名標示-非商業使用-禁止改作 3.0 台灣版條款 授權。

歡迎轉載與引用,但不得為商業目的之使用,亦不得修改本文。轉載、引用本文請標示網址與作者,如:

許宏彬 / 病人絮語:過敏
引自歷史學柑仔店(https://kamatiam.org/病人絮語過敏/


最後修改日期: 2021-07-07

留言

發表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