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豐恩(哈佛大學東亞系博士候選人)
1973年1月5日星期五,下午四點,時任中華民國副總統的嚴家淦人到了白宮,與美國總統尼克森會面。那是場短暫的聚會,不過十五分鐘。嚴家淦與尼克森兩人互相寒暄,尼克森一開始便向嚴家淦問候蔣介石的身體狀況,當時蔣已經八十六歲,擔任總統一直進入連續第二十三個年頭。嚴家淦回答,蔣的病情已然好轉,只是醫生交代不能長途旅行,所以多由他和行政院長蔣經國代為出面。
除了這段對話外,嚴家淦也向尼克森強調,將會盡可能地與美國合作,同時提到,「臺灣附近可能有石油,我們正在跟美國石油公司合作探鑽。」
圖1 1973年1月中華民國副總統嚴家淦與美國總統尼克森會面的對話紀錄。
這一段對話被記錄了下來,成為美國國家檔案的一部份,而今保存在美國國家檔案館(National Archive,以下簡稱NARA)中。〔1〕
在NARA龐大的收藏當中,像這樣對話不計其數。如果孤立地、缺乏脈絡地閱讀,像這樣的檔案似乎難以看出太大的意義,它們不過是美國國家機器運轉時,又一個瑣碎而日常的時刻。對於利用檔案研究的人,這種情形應該是司空見慣了。
比如1974年10月15日,福特總統在白宮接見當時擔任美國駐北京聯絡處主任的老布希,當時老布希即將前往中國,啟程前雙方有個十分鐘的會面,沒有任何關於政策實質的對話,僅是互相玩笑與寒暄。即便如此,檔案還是忠實地將兩人的對話逐字地記錄了下來。(見圖二)
圖2 1974年美國總統福特與當時擔任駐北京聯絡處主任的老布希的對話紀錄。
上個月(11月)的5到6日間,我到了紐約參加一場由零時政府(g0v)所舉辦的黑客松(Hackthon)。黑客松的概念,原本是從電腦領域發展出來,通常由一群程式設計師聚在一起,宛如馬拉松一般,在短時間內集中精神地完成一個計畫或專案。隨著類似的活動逐漸普遍,黑客松似乎也不再只限於黑客參加,而吸納了不同領域的人。這一場由g0v舉辦的黑客松也是如此,因此有了像我這樣並無技術背景的人參加。
我注意到這次黑客松,先是因為主辦人員中有過去認識的朋友。後來,臺大歷史系學妹簡韻真又特別提醒我這次活動的一個專案--「遺落在世界的國家寶藏」,發起人最初所提出的構想:
「在Washington DC的國家檔案館(National Archives)目前解密開放了約六千萬筆珍貴的臺灣史料等待翻撿探索,從美方觀點詳實記錄了臺灣日治時代、二戰、國民黨接收、二二八等等歷史文件。唯這筆資料並沒有做數位化,所以志工們只能人工一頁一頁翻拍。希望此次黑客松能開發出平台幫忙系統化整個翻拍流程,甚至將任務遊戲化,讓所有有興趣的臺灣人都能出一份力,建立一個數位開放的臺灣史資料庫。」
他們說,整個計畫已經有技術人員,但缺乏歷史研究背景的人參與。我過去雖然未曾利用過美國國家檔案館的資料,但一半基於好奇,一半也覺得這計畫或許有些意義,因此在黑客松的兩天內,加入了這個專案的團隊。但一個歷史系的學生能為黑客松貢獻什麼呢?當其他人都在埋頭寫程式時,我們也不能閒著。其實,美國國家檔案館長期以來已經累積大量的數位化資料,並開放在網站上供人自由瀏覽。透過這些已經數位化的資料,哪怕只是龐大資料中的一隅,也能對美國國家檔案館中關於臺灣的訊息有些初步的想像,
比如以下是美國中央情報局(CIA)於1949年3月針對臺灣情勢發表的一份報告。
圖3 1949年3月美國中央情報局(CIA)於針對臺灣情勢發表的報告封面。
在這份檔案中,CIA做出了四點結論:一、如果共產黨控制臺灣,將對美國的戰略十分不利;二、從法律角度而言,臺灣不是中華民國的一部分;三、臺灣人想要獨立,但是實力不足。而隨著國民黨的政府與軍隊到臺灣的人數增加,會讓臺灣人對於國民黨政府產生更多反抗,甚至因此倒向共產政府;四、美國如果不行動,臺灣遲早會落入共產黨手中。
圖4 1949年3月美國中央情報局(CIA)針對臺灣情勢發表在報告中做出四點總結。
在這份檔案中也提到,美國無法倚賴國民黨逃到臺灣的殘餘政府(rump government)。國民黨軍隊不但戰力不足,忠誠度與士氣都有問題。除此之外,當時臺灣人對於流亡政權也有諸多不滿,所以更容易受到共產黨影響。
因此美國面對的難題是,要支援國民黨政府,則會引起臺灣人的不滿;要協助臺灣人,則意味著要從國民黨政府手中拿走權力。
既然臺灣是美國圍堵共產主義在東亞擴張的一環,這份報告建議:美國要注意臺灣人心的穩定,滿足他們對於自主的渴望。
圖5 1949年3月美國中央情報局(CIA)在報告中指出,美國政府面臨支援國民政府或協助台灣人的兩難。\
同年10月,CIA針對中國情勢又提出了另一份分析:
圖6 1949年10月美國中央情報局(CIA)針對中國情勢的分析報告封面。
這份報告預估,國民黨政權在臺灣頂多再撐三年。如果美國軍力不支持,臺灣很可能在1950年就落入共產黨的手中。
圖7 1949年10月美國中央情報局(CIA)預估,美軍若不投入,國民黨政權在臺灣頂多再撐三年。
但為什麼國民黨軍隊這麼弱?這份報告指出了幾個原因,包括軍隊內部的權力鬥爭、軍隊訓練不足、蔣介石介入戰略的運用、蔣介石拒絕提供足夠的資源給其他將領、資源不足,和高層貪汙腐敗。所以,就算不管臺灣人對於國民黨政府的厭惡,國民黨也很難支持下去。
圖8 1949年10月美國中央情報局(CIA)在報告中分析國民黨軍隊的弊病。
圖9 1949年10月美國中央情報局(CIA)在報告中指出,縱使不論臺灣人對於國民黨政府的厭惡,國民黨也很難支持下去。
除了1949年這個關鍵年代前後的檔案外,NARA也有不少關於戰後檔案的資料。比如以下這份檔案,記錄1975年蔣介石逝世時,美國派出的代表團,由副總統Rockefeller領軍。成員包括當時的參議員Barry Goldwater(後來曾經代表共和黨參選總統,大敗。)
圖10 1975年蔣介石逝世時,美國派出的代表團名單。
不過,如果翻到幾天前的檔案,其實美國本來只打算派出美國農業部部長前往臺灣。從以下檔案中可以看到,後來之所以層級拉高,是來自國會的壓力。換句話說,如果我們將個別的檔案放回其脈絡當中,就有可能從中看到美國內部的角力如何影響對外關係與對臺政策。
圖11 美國國會議員針對代表團人選向總統遞交陳情。
NARA當中甚至還留有孫中山的親筆信。原來1904年,孫中山企圖入境美國,但身份遭美國海關質疑,因此宣稱自己出生在夏威夷,進而取得美國公民身份,結果在美國檔案中留下一連串的文件,包括美國政府各方調查的紀錄。〔2〕
圖12 孫中山遞交給美國政府的信函,第一段便提到自己出生在夏威夷的檀香山。
圖13 美國移民機構針對孫中山公民身分的調查信件。
圖14 針對孫中山公民身份調查的對話紀錄。
圖15 舊金山政府核發的文章,其中註明孫中山是夏威夷人。
以上是我們在兩天黑客松,從NARA數位化檔案中看到一部份與臺灣相關的資料。這並非具有系統性地且完整的調查,也並非深入而嚴謹的研究,他們比較像是幾碟小菜,讓並未接觸過這方面資料的讀者,稍微想像一下檔案的模樣。
根據NARA的說明,他們所持有的書面檔案(textual records)超過了一百億頁,外加一千多萬張的地圖,兩千五百萬張的照片,和兩千四百萬張的空拍圖。其中有多少與臺灣直接或間接相關的資訊,確實還值得深入挖掘。有興趣的讀者,不妨上本次黑客松的網頁參考,並歡迎提供想法、資訊,甚至一同「跳坑」——加入這個計畫。
除了這些資料外,同樣值得一提的是討論的過程。由於黑客松的參與成員來自四面八方,背景也各不相同,以這個專案為例,成員除了我之外,有電腦工程師、設計師、法律專家、社運工作者等等。團隊之中,對於計畫的目標、方法,自然有著不同的想法,也激發許多討論。鬆散的組織,或許不是做事情最有效率的辦法,但卻保持了開放性和可能性,這或許也是零時政府的原則與特色。
對於一個學歷史的人而言,能夠不同領域的人對話,往往是理解外人對於歷史作為一門學科的想像和認識。在此我想提供兩個例子。
第一,在討論的過程中,我們經常聽到團隊成員對於這個計畫的期待,比如,有人會說,這個專案如果成功推動,將可以改寫臺灣歷史。
對於這樣的說法,我是有所保留的。我想到的是二十世紀初,一段關於清代檔案研究的逸話。據說有次,傅斯年與當時同在中央研究院工作的李濟談話,傅斯年話中表達對於清代檔案研究的失望,因為似乎找不到什麼重大的發現。李濟聽了,反問他:「難道你希望在檔案中找出滿人沒有入關的證據嗎?」
太陽底下少有新鮮事,如果過度期待檔案提供什麼爆炸性的資訊,恐怕往往是會失望的。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以清代檔案為例,過去數十年來的研究,確實補充了許許多多的新資訊,也一再提供我們對於清代歷史的新視野。從這個角度看,新檔案的挖掘,還是充滿價值的。
第二,我也不免好奇,其他團隊成員既非學歷史出身,何以會對挖掘史料充滿如此熱情?當然,對於臺灣歷史的好奇與喜愛是多數人的主要原因,但也有人語帶怨嘆地說:「因為你們學歷史的手中有資料都不給別人看啊!我們就要是要讓所有人來看、來用。」
當然不都是如此的,我不免要稍作辯護。
不過,身處在零時政府這樣一個長期推動開放資料的民間社群當中,我忍不住要想,是不是在許多外人眼中,學歷史的還是太小氣了點?在一個高唱共享的時代,在一個許多政府的檔案都上網的時代,我們是否也將看到「開放」的理念,為學術研究帶來更多的動力與刺激?
註解
[1]文中圖片均出自美國國家檔案館(https://www.archives.gov/research/catalog)
[2] 延伸參考:https://www.ait.org.tw/zh/dr-sys-and-u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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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豐恩 / 藏在美國國家檔案中的臺灣歷史
引自歷史學柑仔店( https://kamatiam.org/藏在美國國家檔案中的臺灣歷史/ )
留言
歷史學者可能不是小氣,而是動作太慢(以程式員的角度而言…)
我不知道作者是政治敏感度不足,還是為著自身的政治立場,預留未來供人加工的空間。
在談到1949年CIA的報告結論,作者只簡單地說:「二、從法律角度而言,臺灣不是中華民國的一部分」。但原文卻是”From the legal standpoint, Taiwan is not part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Pending a Japanese peace treaty, the island remains occupied territory in which the US has proprietary interest.” 第二句就略過不翻了。
從前後文來看,第一句「臺灣不是中華民國的一部分」應指在對日和約簽訂前台灣的法律狀態。當時舊金山合約與中日和約都尚未簽訂。一切尚等對日和約的簽訂。但作者的描述,沒有把原文結論的全貌呈現,不會讓人產生語意上的想像甚至利用嗎?
研究歷史最討厭看到的,不是「學歷史的手中有資料都不給別人看」,而是許多人根本打算把歷史「為己所用」,服務自己的政治信念。
就把它翻出來吧! 不用猜想作者的意圖,畢竟這是開放的空間,不是嗎?
作者所提到1949年CIA的報告,不用等什麼黑客來馬拉松式破解。剛查了一下,台灣民政府早就揭露了,內容比本文作者還清楚。該CIA報告的相關內容是
“At the present time Taiwan is not legally a part of the Chinese Republic. Its status remains to be determined in the peace treaty with Japan.”
講的就是: 在同盟國的對日和約簽訂前,台灣在法律上不屬於中華民國。 他的法律地位會由對日和約所決定。 很明顯地,CIA認為「台灣不屬於中華民國」這件事僅就當前狀態而言,一切尚待對日和約決定。
但本文作者片段式的描述,語意上不會讓人產生「CIA認為:在法律上台灣不『該』屬於中華民國」的誤解嗎?
最接近CIA原意與事實的結論應該這樣說:當時CIA認為「在對日和約簽訂前,台灣在法律上不屬於中華民國」。
舞獅團的紅布寫著中華台北
昨天有舞獅團在大鼓的紅布上寫著「中華台北」,出席活動的蘇貞昌認為,要嘛中華民國,要嘛台灣,明明在自己國土上,怎會去寫那四個字?於是有感而發:往後別再邀這個團了。
台灣的獅團大致有三,一種是客家金獅;另一種是台灣獅,又叫青面獅;還有就是廣東獅,又稱醒獅,昨天那團是廣東獅。
廣東獅原稱「瑞獅」,源自祥獅獻「瑞」,但因瑞獅的廣東話音同「睡獅」,為了表達抵抗外來強權欺凌的意涵,後來正名為醒獅,以示「覺醒、自強」之意,此一改名有時代背景及嚴肅意涵。
既稱「醒」獅,就必先有覺醒,而後才能自強。「覺醒」植基於自我覺知,「自強」則賴具體實踐,兩者都環繞在國家民族,於台灣而言就是台灣本土意識,具備此意識,自然會選用中華民國或台灣,否則就會使用無奈的中華台北,而不符合醒獅的精神。
但這不能怪獅團,一來主管民俗教育文化的有司,從未認真傳承內涵,二來政府機關習於使用這四字,既然上行當然下效,三來官民俱已馴化於地區格局的四字而不自覺,既無覺,如何醒?不醒,又何從實踐?
台灣外有來自中國的強權欺凌,貶我為一國兩制下的中國地區;內有親中舔共之徒,與對岸隔海唱和一國兩制。在威逼與催眠兼施之下,官民渾渾噩噩,本土意識衰退,宛如睡獅,等於睡死,這個民族自然敵我不分,難敵中國威脅利誘。
所以,台灣各級學校熱中把學生送去中國被「交流」,卻不提醒孩子「對岸是曾用坦克和子彈屠殺學生的共產極權」,官員校長和老師坐視下一代被共產教育影響心智。退一萬步,又焉知中共沒有在台灣囝仔的心靈播下種子,好讓他們回台灣發芽,他日在緊要關頭為中共所用?
所以,台北市議員昨天質詢柯文哲:中國的「九二共識」是一國兩制,你是否贊成?這個首都市長卻拐彎抹角半天,就是說不出一句「我拒絕一國兩制」這麼簡單的話。
所以,下屆總統大選競逐者,藍四綠二白一參選人多達七位,本質其實只有兩位:一位是親中虛台,另一位是抗中保台;藍白五人屬於前者,蔡賴屬於後者。
何以說藍白皆屬親中虛台?這是有原因的。
美中冷戰,美劃出紅線,各國須選邊站,不容投機搖擺;台灣若親中,必遭美制裁,經濟國防外交將弱化,致體質空虛,蹈中國之覆轍。親中導致虛台,參選人對此推論可能不服氣,但這是大勢所趨,非個人主觀意志所能扭轉。
假設藍綠白三腳督,因藍白都主張親中,邏輯上柯應挖到藍的票,實務卻相反,綠被柯挖走較多的票。造成白綠選票流通,關鍵在人民尚未覺知「投柯或投藍,差別不大」;喚起人民從睡獅變成醒獅,綠營才有機會取勝。https://talk.ltn.com.tw/article/paper/1293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