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銘崇(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
一、東亞第一場車戰
根據芝加哥大學夏含夷教授的說法,東亞地區第一場車戰是1046 BCE發生的「武王克商」戰役。在這場戰役中,周方由姜尚擔任主帥(他的職位稱為「師」),使用三百輛以上(300或350)的戰車衝殺,後面跟隨了使用繪有虎的盾牌與戈的虎賁戰士三千,後面再跟著四萬五千名執矛(槍)的士兵。一次動用三百輛以上的戰車,在西亞地區的同一時代還蠻常見的,而且使用戰車區分為衝撞型(例如西台帝國)與打(射箭)帶跑的輕便型(埃及),埃及的戰車採用非常輕質的材料製造,甚至可以扛在肩上有如今天之輕合金腳踏車。東亞地區的雙輪戰車是透過草原傳入的,而且其型態是木結構堅實的衝撞型戰車。在商代晚期傳進商王朝以後,因為商王朝已經有優於草原的鑄造青銅技術,所以很快地發展一系列的青銅車馬器,以重點地裝飾車的重要部位,並加在木構造的連結處,強化車的結構與安全性。不過,商王朝的貴族延續早期草原貴族用車的傳統,把車當作身份的象徵,並未真正用在戰場上衝鋒陷陣,在戰場上充其量不過是指揮官的座車。
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在1928-35年間發掘殷墟,其中西北崗的王陵區1004號商王大墓的南墓道底端有一群兵器,分成三層,可以觀察商代軍隊的組織。下層是一輛車,只剩下一青銅車軎,也就是套在車軸最外端,加上轄以防止車輪脫落。還有一件指揮官彩繪皮甲的印痕。中層是戰士的青銅頭盔與戈,共約一百套,戈都還帶著大約1.0米的木柲,也就是木桿。上層則是士兵的矛,共七百多件,其中有一半是帶有1.4米的柲,另外一半360件矛頭,則每十件一束,直接擺入墓道。這三層兵器說明使用矛的基層士兵不是專業的戰士,而是在作戰以前才發給兵器的士兵(soldiers),所以正常狀態下矛是、收藏在族軍的主管處。中層則是戰士(warriors)-專業的軍人的兵器與護具。上層則是指揮官的座車與護具。由於士兵是臨時徵召,到接戰之目的地以前必須不斷地田獵,練習佈陣拒敵,以免臨陣驚惶。所以,要不時地「振旅」,就像是現代軍隊的震撼教育,以逼真的狀況演練,藉以提高士兵的心理素質。商王朝憑藉這樣的軍隊,橫行華北,主要是在每場戰事中,除了裝備(青銅戈、矛、冑、皮甲等)遠優於對手,而且又有熟悉的戰術與陣法以外,通常更有幾倍的人數優勢。對商王朝而言,戰爭的主要目的並非殺人殲敵,而是俘虜。有人數優勢更容易屈服對手,獲得俘虜。但俘虜的命運卻比戰死更悲慘,先被帶回安陽或其他貴族封地充當勞工,有祭祀場合時,則被灌醉斬首當作人殉。所以,不時有俘虜逃亡的情事。
1046 BCE的這場戰事,相對地,商軍總共出動的17萬多人,大邑商可用之兵傾巢而出。商王朝的組織是王族與從王族分支的許多貴族族氏共同組成,各族皆有自己的軍隊,甚至在兵器上鑄造族徽,一般而言在打仗時並不打散原有組織。所以,在牧野對陣之時,商王朝方面旌旗招展,各族有自己的旗號,各由族長分別指揮,人數又多,遠遠望去氣勢憾人。在沒有開戰以前,勝負難料,雙方都十分緊繃,現場氣氛凝結。周方先派人前去挑戰,接著周方的師——指揮官姜尚一聲令下,只見三百多輛戰車,一千幾百匹馬轟然前進,商王朝軍隊首度到此種場面,驚嚇之餘陣腳大亂。前線立即崩潰,士兵有些倒退,有些前進,互相擠壓。周方三波軍隊,戰車在前,陷入商軍人群,馬亂蹄踩踏,車大輪輾壓。上面的射手還沒接觸就已經發箭,射倒一批人,距離近了,車上的執戈者朝車外自上而下啄,威力無比。尾隨三千虎賁迅猛移動,見人就砍,如猛虎出閘。四萬五千執矛士兵跟隨在後,對著驚嚇過度者補上一槍。這是商王朝軍隊所未見過的一場屠殺式的戰爭,商軍大震潰,死傷慘重。據說血流成河,盾牌漂浮在血上,或許不是虛構或誇張之詞。在後方壓陣的紂王與妲己,眼見兵敗如山倒,知道大勢已去。以現場周軍的數目與實力,一時之間也無法調回在外其他族氏的軍隊來勤王。他們以餘軍阻擋,默默地退回南單之台,南單這個地名也出現於甲骨文中,應當是位在大邑商南方的一個重要據點。周軍氣勢如虹,很快地突破剩餘商軍的防線。紂王與妲己知必死無疑,不願受辱,穿上玉衣自焚。但屍體仍被拖出,周武王在眾將官前用「輕呂劍」儀式性地毀屍,手下用大鉞砍下紂王與妲己的頭顱,分掛在兩面旗上,最後一路連同重要俘虜帶回關中,在周廟(文王廟)中獻俘血祭。
這場東亞車戰的序幕,實在太驚天地而動鬼神,它讓周王朝原本自吹自擂的「天命」得到了出乎意料之外的重大實踐。它成為不僅是五星如圭,齊聚于朱鳥喙前的罕見天象,更成為人間的重大事實。其震撼力與後坐力,對於參戰的兩造都十分深遠。新成立的周王朝領導者,三不五時就要拿出「天命」與「克商」對他所治理的貴族與人民訓誥。雖然在牧野一戰成功,殲滅了商王朝的主力部隊,但是周王朝在相關的清理戰役僅能針對安陽-鄭州-上蔡一線以西的商王朝封國,以東的封國則仍未入周王朝的領土。接著武王過世,周公攝政,紂王的後裔武庚與東夷大反,新成立的周王朝大震懾,周公與召公連袂,一出兵在前,一撫內在後,花了幾年的時間,把武庚與商遺勢力徹底擺平,並且暫時地鎮壓了東夷。從西周早期在東方地區的遺跡看來(例如山東膠縣西庵),周王朝的戰車部隊,應當是在東征戰役中也扮演了關鍵的角色。
二、戰車與車戰
東亞地區的雙輪戰車是從草原輸入的,此點在過去曾有反對的聲音,但是民族主義的思維方式,畢竟難敵越來越多的考古證據。包括馬車在東亞突然地出現,沒有發展的軌跡,而且其結構與歐亞草原者相同。商的戰車有很多是舶來品,他們的基本結構等問題,筆者在〈商王的藍寶堅尼〉一文中已經有所討論,此不贅述。周車與商車來源相同,其基本結構也是一樣的。商周的戰車本身是木結構的,它的堅固的車廂,耐衝撞,但是在作戰中很重要的因素卻是馬,馬的體重遠超過人,加上堅硬的蹄,即使在沒有馬蹄鐵的時代,被馬踢到也還是很嚴重的事。更重要的是一整排奔騰的馬車,發出可怕的震動聲。讓步兵不寒而慄;更何況是第一次目擊千匹馬奔騰景象的商方部隊。而且周的馬車上,還在軛的上面裝上了鑾鈴。在奔跑時發出很大的金屬碰撞聲,對於步兵的心理威脅更大。
夏含夷雖然指出了戰車在周武王克商戰役中的歷史意義,但是他並沒有解釋周方如何獲得這麼大數量的馬車。周方之所以有這麼多的戰車,主要是因為他們與草原的連結。草原族群將馬車引入東亞,當然也善於造車,特別是揉輪,也就是把木頭彎曲成正圓形的技巧。還有製轂,就是裝入車軸以及連結車輻的輪心。製轂的木頭必須是十分堅韌,才可能在一個約莫30-60公分長,直徑20公分左右的木塊,中間要鑽出約5公分左右的軸孔,側面的中央則要挖出約20個左右的輻孔。草原的車,一直到遼金時代還是負有盛名,一再地出現畫中。
在周早期的遷徙中,周的祖先曾經一度「或在戎狄或在華夏」,曾經也是草原的一份子,或許扮演供應穀類作物給草原族群的角色。後來周回到農業社會,卻仍然居住在農牧交錯地帶(陝西長武),應當還扮演提供穀類給草原族群的角色。在文王的祖父時代,南下岐山,取得更富庶的農地,文王的父親季歷時代周方開始大幅擴張,但是當時主要的擴張對象是草原族群。不過周面對草原的方式與商不同,他們並未俘虜草原畜牧民,充當奴工與殺殉。而是以草原的方式對待被擊敗的草原族群——與戰敗者結盟,去面對其他未結盟者。其實,今天我們可以看待季歷為畜牧時代(遊牧時代的前一階段)的「天可汗」,是當時東亞草原的共主。這個龐大勢力從甘肅、寧夏陝北、冀北、京津甚至到遼寧連成了一片。有了草原的「朋友」,周獲得了牛、羊,人民得以補充大量的蛋白質,提升身體素質。獲得馬匹,同時也獲得馬車,甚至獲得馬車的駕駛,以及大量戰車協同作戰的基礎知識。而草原族群,則可以獲得穩定的穀物,可以有穩定的生活與更高的人口成長率。草原的貴族,也獲得相當的封賞。其實傳世文獻有一些關於姜尚(姜子牙)的傳說,都是農業族群史家與小說家的想像與腦補。姜尚以及他的族群,草原特色比農業特色多,這也是文王、武王為何任用他擔任「師」,為周軍的總指揮官,藉用他對於秘密武器戰車與車戰方面的知識。
從擁有大量的戰車到以大量的戰車作戰,這是一個觀念與技術上的大耀進。首先是戰車如果要與步兵對陣,同樣必須一字排開,可是戰車一字排開,如果車的間距過近,兩車的軎與輪輻互交,會造成己方戰車敗輪,未交戰先車毀人亡。所以,己方戰車維持適當的間距是必要的。可是車間距如果較大,但是又無步兵保護,戰車將可能陷入敵軍從後面包抄攻擊的狀態。所以,與步兵形成一個有機的戰鬥團體是減少戰車傷亡很重要的關鍵。而且戰車從起步到接敵,一定要有相當的速度,才具有大的殺傷力。不過,戰車上除了駕駛以外,通常有兩人,一人先以弓箭攻擊,近戰時再換成戈,另外一人(戎右)以長戈或戟,主要把太過接近車的敵人消滅或距開。如果雙方都是戰車,那麼戰車間的空間更大,兩邊可以交會車輛,那麼拿長戈者的任務就是要把對方勾下車。另外戰車雖然需要加速度,才能有較強的殺傷力,可是卻又不能跑過快,讓己方的步兵追趕不上,導致戰車在接戰以後有被包抄的危險。所以,如何拿捏速度與距離是十分關鍵的。另外,戰車的迴旋是一個大問題。一般而言,戰車是左旋,迴旋的半徑很大。一般學者只討論到單車的迴旋與交鋒,最困難的其實是戰車兵團的迴旋。如果是戰車軍團旋轉,中心的轉速與邊緣的速度不同,控制的難度很高。而且如果戰車部隊的右翼遭到攻擊,部隊無法突然向右轉,以面對敵人側面的攻擊。所以,到了車戰時代,兩軍對陣都用戰車的時候,打仗是要有規則的,所以當時的戰爭,是「君子之戰」,除使用戰車的成員是貴族,也就是「君子」之外,兩軍對戰,要按照規則,拼出一個勝負。不按照規則,即使得勝也勝之不武。這是以車對戰一開始時的不成文規矩。參戰兩造,必須錯開,而且兩邊的主要攻擊手都是戎右,在車的右邊,以長戈,或帶有鉅的戟。兩造衝鋒,有如歐洲中世紀的騎士以矛互衝,被勾下車者,就會受傷、摔傷,或被敵方隨車步兵攻擊(圖一)。
圖1 西周到春秋時代戰車實戰狀況的復原。車上的右側是主要的攻擊手,使用戈或戟(前有矛)或複戈帶有鉅的長兵以勾、啄、刺對方的車兵。左側是射手,經常都是神射手,真對對方的攻擊手或駕駛者射擊。另中間是駕駛者,應當也有戈,與盾牌,以防車陷入敵方步兵之中,還可以自保。
圖片來源:黃銘崇復原,廖婉婷繪圖。
如何與步兵合作,形成一個有機的作戰整體。後來的方法是一輛戰車配若干(比方25人)步兵。但是武王克商戰役中,使用的卻是一個在這場戰役中更有效的方式。周方訓練的一批戰士稱為虎賁,數量不多,僅有3000人。他們 執戈與盾,相當於商王朝的貴族戰士,但是卻是從更廣大的群眾中海選出,而不考慮出身。因此他們是更強大的戰鬥機器。後面在跟隨眾人是持矛的,商王朝執矛的眾人在戰爭中主要的功能是形成陣勢,把敵人逼到特定的位置,再由貴族戰士打鬥。周方把眾人擺到最後,如前面所述,目的在結束漏網者的性命。總之,這樣的陣勢,在這一場戰爭中,是完美的,其結果是一場空前的勝利。
三、車戰時代
西周早期成王、康王的時代雖然傳世文獻描述「成康之治」,說「刑錯四十年不用」,其實是史家的誤導。從西周時代的金文看來,西周在成、康之世其實是「用武之國」。周公東征以後,雖然局勢穩定下來,主要的封國,如魯、燕(召)、呂(齊)、邢(伾)等,從位居「小東」防線(安陽-鄭州-上蔡一線以西,在關中之東)前進到「大東」防線(山東齊、魯),小東防線防衛的是商遺貴族的反噬,大東防線則在防衛與鎮壓各地被壓迫的原住民,這項對抗與壓迫一直持續到原住民的勢力或被消滅或被承認成為周王朝的一份子-被歧視的次等貴族為止。
周公規劃建構了新王朝的佈局,其中有三支主力部隊,一為西六師,在陝西關中平原的程、畢一帶,是周在克商以前就有的大兵團部隊。二為成周八師,在河南洛陽盆地,新營造的都城成周。三為殷八師,在衛國,今天的河南濬縣辛村一帶。「師」指的是軍營的數量,並不是有確定人數的單位。這是西周早期的三處重兵,後兩者吸收了大量的商遺貴族與平民。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30年代在河南濬縣辛村發掘了衛國的墓地,近來河南省文物考古所接續發掘。當地除了有衛侯墓地之外,的確也駐有數量龐大的軍隊,也有為數不少的戰車,有些是打仗用的,也有少數貴族的豪華儀仗用車。這就是殷八師的駐地所在。金文記載早期的殷八師是由第一代衛侯(康侯)子伯懋父統帥,在康王-昭王時期還曾啟動以打擊「東夷大反」(《小臣誎簋》(04238, 04239),台北國立故宮博物院)。一直到西周晚期時,殷八師也還存在,在(《禹鼎》(02833, 02834),中國國家歷史博物館)中記載鄂侯馭方策動東夷、南淮夷造反。鄂侯封於湖北安居羊子山一帶,鄰近曾國有一定的實力,但南方諸封國皆被攻擊。周王暴怒,還下詔要「勿遺壽幼」,也就是老的小的皆不留。殷八師與西六師同時被調動,協同打擊鄂侯馭方,可見問題很大。此時這兩隻重兵的實力已經大不如前,鄂侯馭方最後是由武公的手下禹帶領著百乘戰車、騎兵兩百與步兵千人的族軍,追捕到鄂侯馭方,立下大功。《禹鼎》銘文告訴我們,西周晚期周王朝早期規劃的重兵已大不如前。其次,當時戰車仍然十分有效,但是另一種元素,騎兵在戰爭中的角色正在逐漸地崛起,但此時的數量還不多。
周王朝其餘各地諸侯,主要是在武王、成王、康王時代所批次或個別分封,絕大多數是姬姓的家人,但也有他姓的婚構與朋友。這些分封的諸侯,也都各有其武力,包括一定數量的戰車,同樣搭配戰士與徵招的士兵。這點可以從西周時代封國的考古發掘中看出,出土的西周時代的戰車數量,遠多於商代晚期。對於各地被統治的野人(原住民,不一定是少數)而言,有一定的嚇阻力。當反對勢力過強,地方諸侯無法應付時,就需要這三支部隊馳援鎮壓。
這是東亞車戰時代的早期,在此一時期,戰爭是不對等的,周王朝的終極武器-戰車,其實戰車威力與聲音震撼帶來與商代早期的青銅兵器相同的效果,能夠掌握足夠數量的戰車,並且知道如何有效地運用戰車的周王朝,不但帶來一場又一場的勝仗,也建構的新的東亞大陸的「世界」秩序。
到了西周晚期,建造戰車的技術,已經普及於各個封國,每一個封國都擁有一定的武力,其戰車是以數百輛計算的。進入春秋時代,周王朝的權威不再,諸侯國之間彼此互相攻擊廝殺,原本不對等的車戰,變成參戰的兩造皆以戰車對戰。由於戰車的打造與馬的馴養都需要資金,國君把打造戰車部隊的負擔普遍放在屬下的貴族身上。所以,以戰車參戰者,基本上都是貴族與其相關者。西周時期諸侯的戰車以百計,到了春秋時代則以千計,當時實力中上的魯侯僖公征淮夷,《詩經・魯頌・閟宮》的描述:「公車千乘、朱英綠縢、二矛重弓。 公徒三萬、貝冑朱綅。烝徒增增、戎狄是膺。」魯國在當時已經不算一等的強國,都有這樣的實力。不過,此時即使有千乘的戰車已經無法保證壓倒性的勝利。
到了戰國時代,孟子、荀子等以「萬乘之國」來形容當時一等的強國。其實「萬乘」只是由前一個時代遺留下來的千乘而疊增的虛飾之詞,「萬乘」在戰爭中一字排開至少需要八公里的長度,如果萬乘而前後重疊,其實只是增加己方車輛碰撞的機率而已,並不切實際。而且此時,戰爭的演變,使得步兵都有訓練對付戰車的辦法。戰爭的型態也從君子之戰,變成了小人的毀滅之戰,戰爭中的唯一規則就是不擇手段的毀滅對方。
車戰時代的交戰的激烈與戰後的成為鬼雄的場面,可以在《楚辭・國殤》中得到一些視覺意象:
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
凌余陣兮躐余行,左驂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
天時墜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壄。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
不過,比起「後車戰時代」的戰爭屍橫遍野的場面,只是前菜一盤了。
四、車戰時代的見證
車戰時代的了解與復原,除了各種傳世與出土文獻的描述之外,很重要的是考古材料與戰車的青銅構件的分析與研究。考古材料的分析與討論需要更大的篇幅,以後有機會再說。關於馬車的青銅構件,也就是車馬器,台北國立故宮博物院的吳曉筠是有數的專家,絕大多數的車馬器類型都可以在她的不同文章中有所討論。本文擬用一些比較特別的車馬器,來看車戰時期的一些面貌。
戰車的入口一般是在車的後方,為了要讓乘坐戰車的乘者展現英姿,從商代起就在門的兩側設計了青銅的握把,一方面讓乘者容易掌握,另一方面有可以強化輢末端的結構,這種東西原本被誤為轄的一部分,但是吳曉筠從更多的考古出土脈絡,證明了它們是的輢端飾(圖二左),這是商代開始的傳統。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有一件未知功能與名稱的車馬器(圖二右),應當就是西周中晚期的一件輢端飾,它的設計更為進化,最後一支軨可以插入其長管,並且以木插銷固定。它是圓管狀,並特別突出尾端,讓乘者容易用手掌握,勾住,並且借勢跳上馬車,可以想像《左傳・僖公三十三年(627 BCE)》記載秦國部隊經過周的都城,車上的左右戰士脫下頭盔並且下車,但一點地面即刻「超乘」-跳躍上車的畫面,就是雙手握在這樣的輢末飾上。其實,秦師的用意不但不是在致意,而是在誇耀。有了這段記載,加上這種物件,秦軍的誇耀行為躍然紙上。
圖2 (左)商代晚期輢末飾。圖片來源: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
(右)品名:「車器chariot fitting, B60B523」,時代西元前十~八世紀。寬10.8 ,高12.1 公分。圖片來源: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
為了讓戰車攻擊性更強,以青銅製造的車馬器從裝飾性與結構性,發展到強化戰鬥功能。西周早期開始出現一種畫鍲(張長壽、張孝光說),一邊套在伏兔側,另一邊有翼,護在轂側(圖三,1, 2),如此則車上的攻擊手與射手,就可以把腿跨出,腳踏在畫鍲上,更容易延伸出身體,勾到對方,而不會踩踏到輪或轂,但因身體跨出車輿,故也有一定的危險性。西周晚期到春秋早期之間更出現了一種有腳窩的超級畫鍲,到目前為止僅在美國哈佛大學賽克樂博物館以及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各有一對(圖三3,圖四,圖五),兩者的紋飾基本相同,有可能是同一地方出土的。這種有腳窩的畫鍲可以讓射手或攻擊在射箭或攻擊對方時更穩定,也可以在被攻擊時腳勾在超級畫鍲上下腰或左右閃躲而不致摔車。
圖3 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的四件畫鍲。
1: 品名:chariot fitting, B60B1051,是張長壽所謂「畫鍲」,西周早期。長20.3,寬12.7,高12.7公分。
2: 品名:chariot fitting, B60B609,「畫鍲」,西周早期。長18.4。
3: 兩件超級畫鍲,原來品名:「構件」,年代800-700 BCE。長33.3,寬12.7,高15.4公分。
圖片來源: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
圖4 品名:「帶有交纏龍紋的大型車馬器」,時代西元前九世紀,西周中~晚期。長34.5,寬12.5 ,高16.2 公分。
圖片來源:哈佛大學賽克樂博物館
圖5 A. 超級畫鍲、B. 有刃的車軎,C. 人形有翼轄等的使用復原。
圖片來源:黃銘崇復原,廖婉婷繪。
為了讓戰車可以對於敵方的步兵產生殺傷力,避免步兵過於靠近保護戰馬與車兵的安全,在車衡的兩端的衡末套以「脅驅(林巳奈夫說)」,形狀矛頭,但有許多鏤空(圖六1)。也有做得比較簡單,同樣一端有套管,另一端則是簡單的圭形刃。殺傷力更強的是在轂外面防止輪轂脫落的軎的外端加上鐮刀,刃部朝前方,對於經過的步兵會有很強的殺傷力,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藏的一件鐮軎(圖六2),就是很好的例子。這時候戰爭的目的,已經不是在分出勝負,而是在拼個你死我活了。
圖6 1: 品名:spear, mao, B60B519,是林巳奈夫所謂「脅驅」,西周早期。長25.4公分。
2: 品名:hub caps with pins, for scythed chariot B60B13a, b,「鐮軎」,春秋中晚期。長22.9 公分,直徑:8.3公分。
圖片來源: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
以上這一群器物,讓我們容易想像車戰時代的面貌,戰士手握輢端飾,從後方一躍而上戰車的英姿。想像車上的射手與攻擊手,腳踏在畫鍲上射箭,或伸長手臂與身體,盡量往外去勾對手的樣貌。想像戰車高速行駛中,步兵倉皇躲過脅驅,卻又眼見鐮軎朝著自己的身體切過來,卻無處可躲的驚惶。
五、結束語
車戰曾經在西周的興起與它對華北地區的支配起了很大的作用,但是由於史家與思想家把文王、武王與周公等人聖化了,甚至不願承認武王克商造成了商人重大的傷亡。車戰的重要性從歷史的想象中消逝,只能從史料的蛛絲馬跡間去追尋。但是,對於戰爭歷史有一點敏感度的人就會比較,西班亞的 Hernán Cortés以很少的人馬進入Aztec帝國的首都,而征服了Aztec帝國。馬在其間扮演了關鍵的角色。回頭去思考一千多匹馬,加上龐大的車輿,轟隆的震撼聲,夾雜吶喊與金屬的鏗鏘聲,衝向一群對於戰爭有特定想像的商人所造成的震撼,不難想像,這樣的戰車與車戰在以後的一、兩個世紀中的支配角色。後來南方的楚國與吳國,為了北上中原爭霸,即使已經在車戰時代的末期,還是花了很大的力氣取得馬匹,建造戰車,學會車戰。在此時車戰不僅是一種戰爭的手段,還是一個「屬於華夏集團」的象徵,即使後來參與的許多國家,仔細檢討他們的身份,很多實際上不屬於華夏。
總之,在這篇文章中,筆者企圖描繪車戰時代的框架,希望從物質文化、歷史事件、思考模式所形成的有機體去看這個時代。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課題,未來還有很大的研究空間。
參考書目
[1]夏含夷,〈中國馬車的起源及其歷史意義〉,《古史異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頁99-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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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楊泓,〈戰車與車戰二論〉,《故宮博物院院刊》2000.3: 36-52。
[5]張長壽、張孝光,〈說伏兔與畫緡〉,《考古》1980.4: 361-364。
[6]張長壽、張孝光,〈井叔墓地所見西周輪輿〉,《考古學報》1994.2: 155-172。
[7]吳曉筠,〈商至春秋時期中原地區青銅車馬器形式研究〉,《古代文明》1(2002): 180-277。
[8]杜正勝,〈君子的戰爭〉,《古代社會與國家》(台北:允晨文化,1992),頁950-952。
[9]黃銘崇,〈從商代的「C形馬銜」與「尖錐策飾」 看商代的「騎兵」問題〉,《紀念殷墟發掘八十週年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台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15),頁141-1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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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銘崇/ 見證車戰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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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
若姑且把畫鍲 類比今天滿街跑的機”車”用來擱腳的火箭砲,這項車件工藝構造 延續將近3000年了呢
以周人來到華夏,從西周建國初期即迅速推展的類似種姓制度-禮-的速度,實在很難不去聯想他們人與印度北部北下的雅利安人的關聯
至少,四千~三千多年前,種姓的取向可能就是這一帶四處擴散的「人文」精神
往思想上前進的種姓是有比商人整天在人殉什麼的進步一點
首先,種姓制度與周王朝的禮的差別很大,所以你的推論基礎並不存在。周王朝的禮其實是一直在改變的,原因是它是國家「維穩」的工具。
周人的進步,有許多源於他們曾經混跡於草原。您可以閱讀本文作者在歷史學柑仔店另一篇《最早的天可汗-季歷》。
另外,您對種姓制度可能想像的成分多於事實,您可以閱讀英文的Wikipedia找Caste system in Ind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