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銘崇(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
一、鮮虞、白狄與中山
《戰國策》末卷有〈中山策〉,中山國並非華夏國家之一,而是鮮虞人所建立的國家,「中山」從春秋晚期開始出現在「漢語」傳世文獻中,但是都是附在其他國家的記載中,殘缺不全。清代學者王先謙的歷史嗅覺敏銳,注意到這個經傳中較罕見的國家,收集史料建立「事表」以及「疆域圖說」,給予後世研究學者研究上的便利,是現在學者欲研究戰國中山國的起點。不過,現代學者對於中山國研究重燃熱情卻是因為1974年考古學家在河北平山縣三汲村發掘了一座中山王陵,震驚學界,這座墓葬的上面原來建有一座夯土高台,台上建造了饗堂,墓中出一件〈兆域圖〉(10478),顯示此一陵園原本應該有橫排的三座墓,王墓在中間,后、夫人在兩側,外圍有長方形的陵牆。但只建造了兩座,一座王墓,一座后墓。墓葬的形制是南北兩墓道,中間有亞字形的槨室,槨室的上面,填以積石,這是在中原墓制中所未見的(圖1)。槨室旁有裝滿陪葬品的東庫、西庫以及空的東北庫。墓兩旁有六座陪葬坑,墓道前方兩側還有兩座規模很大的車馬坑。東側車馬坑外旁還有一座雜殉坑,再外旁還有一座令人驚異的葬船坑,裡面有四艘船,讓我們看到鮮虞人生活的另一種面貌。此墓的槨室已經被盜,但是東、西庫原封未動,出土了大量的青銅器。其中固然也有專家熟悉的品類,例如鼎、壺等等,不過,卻把銘文刻寫在銅器的表面。另外還有一些風格完全不同的銅器:主要是大量錯金銀線條流暢的寫實動物造型,或動物交纏支撐以構成青銅器,這類銅器在商、周藝術中罕見(圖2),引發熱議。但畢竟在現代華夏沙文主義史家的眼中,中山是夷狄所建立的國家,且不過是個千乘之國。對於中山國研究的熱度曇花一現,相關研究對於鮮虞、白狄與中山仍有不少疑點也尚未完全釐清。
圖1 河北平山縣中山王陵M1的墓葬與陪葬設施的構造。注意它是一種積石墓。
見《昔墓-戰國中山國國王之墓》,圖五、圖十三、圖十四。
圖2 中山王昔墓中出土的兩件銅器:一件壺,上面刻滿「漢字」。一件錯金銀寫實動物與造型寫實動物構成的一件方案。
《中國考古文物之美(6)─戰國鮮虞陵墓奇珍》,圖版1、圖版55。
中山國是由一個族群稱為「鮮虞」所建立的,鮮虞應當是族名,有時也被稱為「白狄」,中山、鮮虞、白狄經常混用出現,需要加以釐清。鮮虞之名,譚其驤曾認為當與《山海經・北山經》所載的鮮于水有關。他認為鮮于水即源於五台山西南注入滹沱河的清水河。他以為鮮于水、鮮于山附近是鮮虞的起源地,後來沿著滹沱河往下游擴張國土。這裏距離鮮虞所建立的仇由國所在——山西盂縣不遠。其南有昔陽,雖然是民國時期的新名,但縣東五十里東冶頭村有昔陽故城,亦出現在《水經注》中,可見這一片山區曾有鮮虞人活動應無疑問。不過,筆者認為鮮于水、鮮于山反而是因為鮮虞人在此居住而得名。這附近可能是後來建立中山國的鮮虞人的早期居地,但不會太早,因為全新世大暖期這裡是亞熱帶林,不是鮮虞人喜歡的環境,所以,他們的祖先往北遷移。在全新世大暖期以後(ca. 2000 BCE),環境逐漸變冷,此地又轉為溫帶森林,使得在西遼河流域無以為繼的玁狁系人口漸漸往西南溫帶森林區遷徙。本文以下會進一步說明。
過去學術界受到王國維的影響,把中國北方族群都概括認定為一個彊梁外族,其中最大的問題,也是他用力最深的,是認定獫狁與鬼方是同一個族群,很遺憾地,這是個錯誤。沈長雲很有說服力地指出鬼方與獫狁是兩個不同的族群。筆者近來經過仔細的分析研究,現在可以更清楚地指出他們分屬不同語系,有著不同語言。鬼方屬「葉尼塞語系Yenisian languages」,[1]在傳世文獻中稱「媿姓」,在春秋時代稱為「狄」,後來狄變成一種通稱,因此原本的狄被加上「區別字」變成赤狄。其實「鬼(曷、葛)」與「狄(代)、翟、氐」在現代葉尼塞語中分別是「人」與「人們」;在漢語沒有單、複數區別,但葉尼塞語中兩者都可以成為該族群的自稱。由於這是最基本的詞彙,所以一直維持不變,特別是處於遺世獨立的葉尼塞河中游,孤立的現代葉尼塞語系人群,他們還是稱為Ket,即「曷」;目前最大的聚落稱為Kellog,就是先秦典籍中常見的皋洛、郭狼、高陸等,在葉尼塞語為「戰鬥to fight」,很可能是漢語意譯將這些人稱為「戎」的原因。亦即,「皋洛」為音譯,「戎」是意譯。原本狄是特定的族群,但是後來成為北方族群的通稱而涵括了原本不同語系的族群,故加上前置區別字如「赤狄」、「白狄」、「長狄」等,其中赤狄就是原本的狄,也寫成翟、代,白狄與長狄則是狄成為北方族群的通稱以後,在其前面加一字以資區別,從未寫作「翟」。至於白、赤的區分,有學者認為與服色有關,可備一說,但目前無證據。所以,白狄與長狄其實本非狄,但是漢語把他們歸為一類。「狄」從一個特定的族群稱謂,發展成為一種類稱。鬼方的歷史,也非常有趣,我們也從漢語文獻潛藏的材料進行了系統的梳理,以後有機會再詳述。
相對的另外一個重要族群為獫狁,即後來的匈奴與突厥的祖源,筆者認為應當屬於「原突厥-烏拉爾語系proto Turkic-Uralic languages」,匈奴語本身流傳下來的語料極少,而且在收集的語料中常與鬼方系語言的語料相混。[2]但是根據漢籍文獻的分析,匈奴為突厥之源,推測匈奴語與後來的突厥語以及烏拉爾語有親緣的關係,此點有現代突厥語系與烏拉爾語系人口的Y染色體基因為證,故本文暫稱「原突厥-烏拉爾語系」。在《潛夫論・志氏姓》中稱白狄「姮姓」,姮讀「宣」或「桓」,即《左傳・昭公九年》與《後漢書・西羌傳》以及金文中(《伯田父簋》(03927))的「允姓」,更多作「㜏姓」,㜏(妘)可能應該唸作hyun。獫狁人中能夠成為周王朝的成員,參與諸侯大名間的婚姻關係者會稱㜏姓,生活型態與華夏國家相同。未加入周王朝者則被稱玁狁,是周王朝討伐打擊的目標。關於玁狁-匈奴一系列漢語音譯名詞,王國維進行過詳細分析,本文不贅述。基於王國維的分析並加以延伸,筆者認為認為「姮」、「允」、「㜏」、「鮮虞」、「薰育」、「玁狁」、「混夷」、「匈奴」、「葷允」與「鮮于」等都可能在「原突厥-烏拉爾語」意思為「人」,是獫狁人的自稱,被以不同的漢字音譯。這是人群接觸中常見的現象,但在與漢語系人口接觸中產生很多不同的音譯。這種音譯很直觀,猶如現在媒體翻譯俄國總統普丁的名字有很多種,沒有哪一種可以宣稱是符合嚴格的音韻學規律的音譯。此點和東夷的「夷」,與鬼方的鬼、曷等,原本都是該語系人的自稱的漢語音譯,後來成為族群的稱呼。春秋時代的鮮虞可能是後來匈奴系鮮于氏的祖先。學者也根據白狄人與匈奴人的文化內涵——從器具到葬俗等的相似性,認為有部分白狄人在中山淪入趙國手中後進入草原變成匈奴的一部分。其實,鮮虞本來就和匈奴同源,一南一北,分頭發展,生活雖不相同,但語言相同,且空間相距不遠,互相轉換的門檻也不高。另外,遠在西伯利亞的丁零,其實是在全新世大暖期時,因為溫帶森林擴張,在距今九千年可能就已經前進到南西伯利亞,與南方的獫狁一直透過溫帶森林地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在傳世漢語文獻中「白狄」常與「鮮虞」混出,所以我們確定白狄就是鮮虞。鮮虞是該族群的自稱轉為他稱,白狄是漢語族群對他們的種類稱謂,而中山、鼓、仇由、肥等則是他們所建立的政體。肥,都肥累(在藁城西南七里)、鼓,都昔陽(在晉縣縣治)、仇由(在山西盂縣)等,最大的群體則為中山,早期都中人(河北唐縣北城子),後遷顧(河北唐縣),再遷靈壽(河北平山三汲古城)。他們受到晉系國家的侵犯,從西元前八世紀一直到西元前三世紀,幾度侵吞,幾度再立,最終不敵於帶有強烈侵略性的華夏國家,中山國失敗以後,鮮虞民族的認同逐漸消失。
二、鮮虞中山國小史(圖3)
鮮虞見於漢文史料首見於周幽王八年(774 BCE)鄭桓公與史伯對話中,史伯分析當時的國族,一方面是與周有關的同姓與婚姻諸國,另一方面,鮮虞與狄、潞、洛、泉、徐、蒲等戎狄國家並列。此一階段晉國尚處於山西南部,還是一個小國,周圍有很多外族,包括鮮虞。《春秋・莊公三十二年(662 BCE)》記載,當年年底狄伐邢;次年(661 BCE)春,齊桓公聽從管仲的意見出兵救邢國。同一件事在《呂氏春秋・簡選》卻以為「亡邢」的狄是中山,滅衛的則是狄。可見鮮虞中山其實在西周到春秋之際,已經隨著闊葉森林線的北界南移,而有部分人口由西遼河流域往西與南移動。推測這波移動是全面的,居於西邊陰山山脈的白狄也同樣往南,造成翟、秦、晉的壓力。其實,白狄侵擾邢國恐怕從更早以前就開始了。河北元氏縣西張村出土,西周中期的〈臣諫簋〉(04237)記載邢侯與「戎」戰鬥,聯合臣諫家族的軍隊處於「軝」以為奧援。「軝」有學者認為臨汦水,出土地元氏、汦水、邢侯駐地的空間關係,元氏縣已經處於後來中山國境內,汦水則是其南方邊界,看來此處攻打邢國與其保護國的「戎」極可能與後來亡邢的鮮虞中山是同一群人。另外,有學者連結《害簋》(NA1891)認為西周穆王時期楷侯(即黎侯)所搏的「馭戎」為「朔戎」,即北方之戎。筆者認為鮮虞的南進沿著太行山兩側是全面的,從穆王時期(西元前十世紀)就開始了,造成周王朝分封諸侯很大的困擾。西周中期《楷侯簋蓋》(04139)傳出保定市,也就是鮮虞的地盤,為鮮虞侵擾楷國的戰利品。有趣的是楷侯家族是「妘(㜏)姓」,可能是臣服於周王朝的獫狁系人口,服屬於畢公家族,與鮮虞本是同源。但此時語言、習慣已經周化,已是周的不親不叛之臣,唯有基因(Y染色體單倍群N)展現他們的真正來歷。
圖3 中山國的地圖,基於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一》,地圖10修改。
中山亡邢以後,原本居於山區的鮮虞人開始轉移到太行山北段東側的山麓與平原區。627 BCE白狄的名稱首度在紀年的文獻出現,不過,《春秋》稱「狄」,《左傳》則註明為「白狄」。此役十分關鍵,晉國著名的先軫因為身赴敵營談判卻未穿著甲冑而死亡,可見白狄的實力與威脅不可小覤。白狄首度出現在《春秋》則見於601 BCE的記載,此年白狄與晉一起伐秦。然而在582 BCE,白狄反過來與秦聯合攻打晉國,顯示此一階段秦與晉實力都有限,雙方均打出「白狄牌」以拉攏實力不弱的白狄,以保證勝利。接著是著名的「呂相絕秦」云:「白狄及君同州,君之仇讎,而我之昏姻也。」白狄與秦比鄰,是秦的仇家,卻是晉國的姻親。為何說是白狄是晉國的姻親呢?晉文公的父親晉獻公娶狐突的大女兒大戎狐姬生重耳,次女兒小戎子生夷吾,狐突就是晉文公的謀臣狐偃的父親,所以狐偃是晉文公的舅舅,所以傳世文獻中常稱為「咎(舅)犯」(如《荀子・臣道》等)。他是晉文公城濮之戰策劃的首功,開啟了晉國的霸業。由於《左傳》稱晉文公母親為「大戎狐姬」,所以多數學者都以為狐是姬姓。但《戰國策》中卻稱狐偃為「中山盜」,可見狐偃實是白狄。我們知道古代有同姓不婚的原則,雖然此一原則並不是百分之百被遵守,但正式婚姻,特別是在正史中的記載還是大體遵循的,所以,狐應當不是姬姓。筆者認為《左傳》杜預解認為小戎為允姓值得注意,如果大、小戎都是狐突的女兒,他們極可能是允姓白狄。此外,狐戎的居地舊有二說,一曰在陝西延安故治,就是膚施。中山國末代國王尚(勝)被趙國滅國後,將他送往膚施,因為此地曾是白狄活躍的地區。可見戰國晚期的華夏人士對於外族的區別還是很清楚的。狐戎的居地另外一說則是陝西交城縣,在太原以南,近呂梁山區邊緣,這裡應當是鮮虞人最喜歡的環境。幾種跡象顯示,狐偃應該是允(姮,㜏)姓的白狄人。
白狄、赤翟、秦是春秋戰國之際的陝西地區從北到南三個層次的人口。後來白狄所建立的國家如中山、鼓、肥等,主要出現在東方(河北),但是,在陝西、山西一帶,顯然也有白狄,時程上看來好像比較早,因此有學者提出「白狄東遷」之說。從西周王朝與玁狁的關係得知玁狁在西周時期就曾經活躍於周、翟的北部,經常對周王朝形成威脅。東周時期,其後裔仍活躍於陝北、寧夏與內蒙一帶,對秦與晉都形成一定威脅,成為秦與晉拉攏的目標。這是前面這幾項「白狄」出現的合理原因,他們與後來稱為鮮虞的白狄屬於同一族群,卻未必有直接關聯,因為在此一階段玁狁系人口已經分布相當廣。
接著在555 BCE,《左傳》稱白狄「始來」。「始來」的意思《公羊傳》有進一步解釋,在此之前狄與晉透過晉使聯絡,「始來」是白狄君首度造訪晉國的朝廷,但因被華夏史家歧視,所以在《春秋》中不能與其他諸侯一樣稱「來朝」,《公羊傳》更直說白狄沒有「朝」的資格。此後,白狄參與齊、晉的盟會(545 BCE),參與者各以其爵稱,而白狄卻連「子」的稱謂都沒有。等到鮮虞再度出現於漢籍文獻,已經距離周幽王八年兩百多年以後,此時晉國已經是一個國力很強的國家,靠著晉侯小朝廷中的卿大夫們開疆闢土。而且此時氣候變暖,農耕線北移,貪婪的晉國也對其國土以東北的鮮虞諸國的土地——原本是草原帶與森林草原帶垂涎三尺,因為此時這些地方已經變為適於農耕的森林帶。530 BCE,晉國的荀吳(中行穆子)以會師齊國為理由借道鮮虞鼓國的昔陽(河北晉縣有鼓聚),卻前往消滅了同屬鮮虞的肥國(在河北藁城西南肥累故城),還把肥君緜皋虜回晉國。同年年底因為已經滅肥,食髓知味,又出兵攻打鮮虞諸國。次年(529 BCE)春夏之際攻入毫無準備的鮮虞,長驅直入重要都會「中人」,大獲全勝而歸,這個被攻擊的城市「中人」是鮮虞政體中最強大的中山國之都城。在前兩次的攻擊中,鮮虞的鼓國是保持中立,甚至借道給晉國軍隊。但是,晉國下一個目標就是鼓。527 BCE秋季,荀吳帥師伐鼓國,有些鼓人獲得情報準備叛變開城投降。荀吳為了未來容易統治,故意把準備叛鼓君投降者消息洩漏,讓鼓國殺叛者並且完善守備。圍城三個月以後,鼓人又準備投降。但荀吳見鼓人不像缺糧吃不飽的樣子,就繼續圍城等待。等到鼓人力氣用盡,缺乏糧食。又來投降,荀吳於是不殺一人而將鼓君䳒鞮俘虜歸晉。雖然荀吳如此用心,俘虜了䳒鞮歸晉,卻又將他釋放,回到鼓國,因為鮮虞文化畢竟不同,加上路途遙遠,晉國可能認為直接統治有困難,可能以附庸的模式比較容易控制。521 BCE鼓叛變,晉國又準備征討鮮虞。次年用兵,這回荀吳先經略太行山以東地區,再命令兵士假裝販賣糧食在鼓都城昔陽城外,待城門大開,一擁而入,再度活捉䳒鞮,但是,這回荀吳命令涉陀帶兵駐守,鼓國於是從晉的附庸變為殖民地。不過,因為當地人口語言不通,要政治上控制鮮虞並非易事,鮮虞的「地下政權」可能還持續存在於晉殖民長官的視線之外。十幾年後,507 BCE秋天,鮮虞再度與晉交手,推測應該還是晉國出兵侵略,戰於平中,學者推測在鮮虞都城中人附近,鮮虞終於獲得了第一次勝利,擒獲了晉國好勇鬥狠的觀虎。經過晉國數度攻伐,鮮虞所建立的國家紛紛消失,中山反而獨大,成為鮮虞人在太行山以東唯一的政體。次年(506 BCE)中山國第一次出現於漢籍文獻,被描述為不服的附庸,可見中山國更早就成立了。晉國在召陵之會後決定不對楚出兵,反而派遣士鞅(屬范氏)與衛孔圉聯軍伐鮮虞,不過因為部隊發生瘟疫,且糧草運補不及,士兵飢餓,還發生人食人的慘劇,鎩羽而歸。再下年(505 BCE),晉國士鞅藉口報觀虎之役攻擊中山,看來亦無決定性勝負。在此一階段(494 BCE),中山國的軍事實力已經逐漸成為北方國際政治角力中重要的一環,此年魯、齊、衛、和鮮虞的聯軍伐晉,取得棘蒲,雖然號稱聯軍,事實上是中山國出手,其他各國牽制,所以棘蒲(在河北趙州)落入中山手中。這其實是晉國的范氏與中行氏與智、韓、趙、魏內部鬥爭。不過因為范氏最「國際化」,所以經常引外援而把其他國家拖入鬥爭中,中山就是在此種狀況下「被參與」的,也不客氣地藉機奪取鄰近土地。幾年後(491 BCE)晉卿內鬥與演愈烈,范氏把齊國、衛國、中山都牽入,還有原本屬於趙系統的邯鄲引入,戰區在今天的河北南部邯鄲、邢台、河南北部安陽、鶴壁一帶,齊國趁機獲取這一帶土地,中山當然也藉這個機會擴張,從槐水往南擴張到汦水,在柏人把荀寅交給齊國。過了兩年(489 BCE),晉國的趙鞅伐中山,意在討回先前屬邯鄲趙氏的土地。
晉國吞併鮮虞的拼圖中還有一塊是仇由,仇由又稱厹由、厹繇、叴猶、仇繇、仇猶、仇酋、仇首(字訛)、仇吾、仇州、九州等。仇由位在太行山西側,今天的山西盂縣。智氏併吞仇由之事根據《今本竹書紀年》發生於周貞定王十二年(457 BCE),智瑤伐中山國,取窮魚之丘。「窮魚」應當也是厹由的另一種漢語音譯。智氏為了滅仇由特地鑄造大鐘,假意要贈送給仇由君,仇由君大喜,但他的臣下赤章曼支以為把路拓寬鏟平,可通大車,則智氏的軍隊就跟來了。仇由君不聽,把路拓寬讓載大鐘的車可以長驅直入,隨後晉軍就滅了仇由,仇由成為歷史上貪小失大代表。
趙襄子(r. 475-443 BCE)滅代國以後(確切時間不詳),又派遣新穉穆子攻擊中山獲得勝利,佔領中山的重要城池左人與中人。此時中山國國力可觀,此役趙國動員十萬大軍,推測戰勝之後趙國對於中山有相當的控制,但是因為主要的人口都是鮮虞,中山雖然在趙的控制之下,但鮮虞的社會政治組織應當有一定的獨立性,趙國為了羈縻鮮虞人,其統治者可能還保有一些特權。魏文侯(445-396 BCE)繼位以後,也對於中山也有很大的興趣,引起趙襄子的憂慮,怕中山併入魏國以後,趙國難保。因此接受臣下的意見開始針對中山採取不同的策略,改以扶植當地政權,並且以婚姻維繫兩國關係——將公子傾嫁給中山國君,這是中山國的復立。如果上述文獻正確,那麼復立的時間應該在趙襄子與魏文侯重疊的兩年內,即445~443 BCE之間,而趙襄子所扶持的可能就是中山文公(ca. 443~445-415 BCE)。
中山文公下一代武公即位後(414 BCE)國勢更為強盛,將都城遷往顧。顧的所在學者有不同見解,但是近年在河北行唐縣北偏東10公里的故郡遺址發現一座東周城,面積約在50萬平方米之譜,城內出土重要墓葬,為積石墓頭向朝東,有殉人,壁龕有不少青銅器。墓中出土金臂釧、玉、水晶、綠松石、瑪瑙器等,學者認為此處極可能為武公所都的顧。如果這個推測正確,那麼中山國都就是由東北的中人往西南移動,其後中山桓公再進一步往西南移動到靈壽。中山的發展,引起魏國的覬覦,幾年之後(409 BCE),魏文侯派遣樂羊伐中山,借道趙國,趙國原本不想借道,但是評估後認為魏國攻中山一來動用大軍會削弱魏國國力,且路途遙遠不易治理,即使得到中山,遲早也會成為趙的領土,因此就讓魏軍通過。侵吞中山的將領選擇上,魏文侯對於派遣樂羊為帥原有疑慮,因為樂羊之子在中山為將,但經過翟璜(翟人後裔)的保薦,就讓樂羊攻中山。中山國以樂羊之子為人質,樂羊不為所動,遂將樂羊子烹了,煮成羹湯,送給樂羊,樂羊將羹吃了,讓中山國君知道他「吃了秤砣鐵了心」一意要打下中山。魏伐中山之役即便樂羊有很高的軍事才能,甚至可能有吳起的協助,但剽悍的中山國人頑強抵抗。樂羊花了三年才攻下(《戰國策・秦策》),終於在406 BCE滅中山。魏文侯以太子擊封中山,以趙倉唐輔佐太子。樂羊的封邑也在靈壽,幫助燕國侵吞齊國的大將樂毅為其後。
魏國佔領中山有一個很大的問題是沒有領土相連,所以聯絡往返必須借道趙國,此時中山的人口基本上都是鮮虞人,魏國又不可能大量移民到中山。所以,其殖民者僅能佔領都會區,名義上統治,實際上鮮虞人恐怕還是聽命於中山君。太子擊被封於中山,實質上是放逐,三年後趙倉唐為太子擊返回魏國述職,其目標是讓太子擊返回魏國,最終登上魏侯的位置。他先詢問魏文侯的喜好,太子擊告知文侯喜歡晨鳧和北犬。趙倉唐就帶著晨鳧和北犬回國奉上。原本他是見不到文侯的,但是文侯看晨鳧和北犬,有感於太子擊的心意,就接見趙倉唐,詢問太子擊的近況。趙倉唐以太子擊所讀的《詩》表達太子擊的心意,文侯大喜,決定讓趙倉唐捎召太子擊的信,以趙倉唐抵達的時刻以及倒置的衣裳為線索,讓太子擊解《詩》而明其意。太子擊成功地了破解了魏文侯的《詩》意,奉召返魏。魏文侯遂留下太子擊,改封少子摯於中山。魏國佔領中山二十六年(406-381 BCE),其發展與控制正如趙國所預期的零零落落。終於,中山桓公驅逐了魏的統治者,並將都城遷到靈壽(河北平山)。前此,趙敬侯元年(386 BCE)趙國已將都城自中牟遷到邯鄲,中山南臨趙國,距離趙國都城近,又在趙國本體與北方國土代之間,成為趙國的心腹之患。因此,趙敬侯兩伐中山,一戰(377 BCE)于房子(河北臨城縣)。次年又戰于中人(376 BCE),中人距離南方趙國邊界甚遠,根據《戰國策》很可能是燕趙聯軍,燕軍自北而來,聯合趙國北方國土代的部隊共擊,但似乎沒有佔到太大便宜。面對趙、燕連番挑釁,在369 BCE中山修築長城。考古調查顯示中山國的長城在距北方邊境不遠的唐河東岸。順平-唐河-曲陽一線,沿線除了中人城之外還有順平中下邑、唐縣南固城、西城子(左人城)、伏城、曲陽黨城等城址,形成一道堅強的防線。這座長城帶來五十年左右的和平,暫時遏止了趙國併吞的野心。與中山國有關的記載相對沈寂,僅有《史記・魏世家》記載中山君曾在魏惠王二十八年(341 BCE)相魏,而《今本竹書紀年》記載在周顯王三十一年(338 BCE)魏國曾經救中山,而塞集胥口。又在趙肅侯十八年(332 BCE),因為趙國掘黃河堤防,以卻齊、魏聯軍,與齊、魏友善互通聲氣的中山國如法泡製,也引槐水灌鄗(在河北柏鄉縣北十公里)以牽制趙國,幾乎導致鄗失守。中山國君顯然十分重視國際關係,因此在適當時間獲得魏國的奧援,並且適時出手讓齊國有喘息的空間。在此一階段,中山的國家社會本身也發生一些變化,由於中山國土介於所謂「農牧交錯地帶」,所以畜牧業也很發達,加上北方草原逐漸由小範圍的畜牧轉為遊牧,馬變得非常重要,中山國的馬應該不虞匱乏。很可能中山國的騎兵與步兵的綜合運用,讓其他國家頭疼。但這種發展也是兩面刃,一方面中山國的部隊戰力可能增強,但是另一方面,或許有不少鮮虞人選擇離開被中山王國課稅的農耕生活,進入遊牧世界。也差不多在這個階段,與中山同源的匈奴開始出現在北方諸國的紀錄中。
趙武靈王(r. 326-295 BCE)即位以後開始對於併吞中山有很強的慾望,他先在即位後三年(324 BCE)在鄗築城,鄗就在中山與趙的邊界,在槐水以北。城鄗對中山而言,猶如芒刺在背。此時中山國國勢正盛,隔年(323 BCE)中山與韓、燕、魏、趙互稱王。其實,中山稱王是實力原則,其軍事實力在列國之間是「關鍵的少數」,影響列強間競爭時的平衡。在此之前,魏與齊已經稱王了,前一年秦國也稱王,楚更是早已稱王。齊王認為趙、魏等稱王可接受,但認為中山小國,與中山並稱王無法彰顯身份。中山王昔(唸「錯」)利用齊與趙、魏間的矛盾,得到趙、魏的支持順利稱王。314 BCE燕國「禪讓」引發內亂,齊國出兵長驅直入。中山也似乎獲得周天子認可,出兵佔領了燕國西南部領土。再協助趙國迎回燕太子職回國即位,是為燕昭王。此事傳世史料未載,但出現於中山王昔墓出土的〈中山王鼎〉銘文。此刻中山國勢達到頂峰。
趙武靈王十七年(309 BCE),在趙、齊、中山交界的九河(在河北新河縣)建造野台眺望中山國與齊國。接著派遣李疵到中山考察,看是否可以伐中山,李疵回報,以為中山用巖穴之士(儒家)理論施政,戰士必然柔弱,農夫必然怠耕,因此認為可伐。但是,沒想到出兵之後遇到中山國民強力抵抗,甚至還失掉了鄗邑。燕國也趁機從北方攻擊,但是也失敗。此一失敗是讓趙武靈王下定「胡服騎射」決心的主因。
兩年之後(307 BCE)他開展「胡服騎射」的政策,其參考的主要對象就是中山國。接著(306 BCE)就開始侵略中山國,從中山的東南進攻,取得寧葭(在河北深州東南下博,一說寧葭在井陘附近,前說較勝)。這是進攻中山國的前菜。次年(305 BCE)分數路大舉進攻,南北夾擊,南路佔領了四座城:鄗、石邑、封龍、東垣。最後中山國割地求和,把這四座城割給趙國,從此以後南方再無邊防。中山國割地並不能防堵趙武靈王想要掩有中山的野心,只能依賴其他國家牽制免強維持。兩年後(303 BCE)復攻中山。其結局史書未紀載,很可能又是以割地求和。又過三年(300 BCE),趙國又攻打中山,結局很可能再割地。再次年(299 BCE)又攻中山,中山君逃亡齊國並死於齊。中山晚期一直有齊、魏撐腰,基於國際的壓力,趙國雖然驅逐了中山君,但並沒有併吞中山,而是歸還土地,並扶持繼承人中山君勝(尚)以為趙國附庸。中山尚可能還有部分自主權,但是據說他任用佞臣魏義、偃長而導致亡國。在296 BCE,中山還與齊、韓、魏、趙、宋共攻秦。卻在次年(295 BCE)趙國把中山國徹底摧毀,中山尚被遷徙到膚施(陝西延安),從此以後鮮虞王族與其故土分離。而趙國從邯鄲到代的大路打通,此後移民遷徙再也沒有邊界限制,鮮虞人的土地也就盡入趙國手中。
其實,鮮虞人的歷史應當從西周穆王時期,他們進入太行山脈開始,一直到其王族被趙遷徙到位在陝西延安的膚施為止,大概有六、七百年的歷史。一開始並沒有統一的政體,而是不同區域的鮮虞人,各有其區域政權,以中山為最大。他們在六至五世紀被晉卿一一攻下,但是鮮虞人口眾多,語言不同,晉國無法直接統治,以附庸的形式控制。三家分晉以後,趙國費了很大力氣攻克,先以附庸的模式控制了中山,但因為魏國也有興趣,趙國改以扶植中山君並以婚姻羈縻,是為文公。到了武公時,被魏國以大軍壓境,擊垮中山國的軍隊,控制了中山。但是不到三十年後,似乎還在中山鄰近地區平行時空生存的中山桓公驅逐了魏國的殖民者,成功復國。此時中山國反而變成一個強國,成為趙國的股肱之患。但是,中山國所面對的是趙武靈王,在趙武靈王褪下權力的罩袍之前,他果然把中山併吞,留下了一個不成材的傀儡,數年之後,中山王室被送往膚施,王族煙滅。趙國可以大量移民,鮮虞人或者被併入華夏,或者亡入匈奴。
(待續,見〈鮮虞中山國之「前世今生」(下)〉)
參考資料
[1] 過去關於北亞草原的語言有一種分類是「阿爾泰語系」,此種分類把不同語系的語言都雜揉在一起,現在分子生物學的研究基本上確定他們有幾種不同的歸屬:通古斯-蒙古語系(東胡系)、突厥-烏拉爾語系(獫狁系)與葉尼塞語系(鬼方系),當然還有印歐語系、漢語系與藏語系。可參考韋蘭海,〈遺傳學證據不支持阿爾泰人群的共同起源〉,《現代人類學通訊》2011.5: 98-106。李輝、金力,〈阿爾泰語人群沒有共同起源〉,《Y染色體與東亞族群演化》(上海: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2015),頁265-274。葉尼塞語系是現在生活在葉尼塞河中游的Ket族的語言,原本使用的族群更多範圍更廣,不但延伸到帕米爾高原,可能還在特定的環境窗口,沿著崑崙山-祁連山進入中國。但是現在只侷限在葉尼塞河中游的Ket。
[2] 我們會使用「原突厥-烏拉爾語系」,一方面是由現代烏拉爾語系與突厥語系的人口,根據基因研究,他們原本可能是同源,意思是有一個共同的「原」語。但是現在的突厥語或烏拉爾語經過長期的文化交流,與原本的面貌可能有很巨大的差異。這當然是推測,但是當人工智慧愈來愈強,未來或可幫助我們剝離出不同語言的「前世今生」。下引蒲立本文章,是過去學者的嘗試。蒲立本著,潘悟雲、徐文堪譯,〈匈奴語〉,《上古漢語的輔音系統》(北京:中華書局,1999),頁160-1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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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銘崇/鮮虞中山國之「前世今生」(上)
引自歷史學柑仔店(https://kamatiam.org/鮮虞中山國之前世今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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