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貞德(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

 

 

六月底,我赴首爾出席第四屆AAS-in-Asia年會。這是我第一次參加國際研討會,卻未發表或評論專題論文,也未主講或主持任何場次,而是以學術刊物主編的身份,以Managing English Academic Journals in Non-English Speaking Countries為題,籌組圓桌論壇,邀請同行,分享甘苦、交流經驗。

 

圖1 ass in aisa官網

圖1 AAS-in-Asia會議官網。

 

自2010年底承擔公務,負責主編Asia Major,七年來,與國際學界交往頻繁。一方面,彷彿本能般地,不斷想推廣這份由臺灣出版的期刊,另方面,和來自世界各地同樣母語各異的投稿者及審查人通信,卻隱約察覺這一切背後的變數,並非臺灣或漢學,而是英文。

Asia Major雖然1923年便已創刊,卻是1998年才從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轉到史語所編輯出版的。在那之前,台灣少數大學英語系,偶有編印英美文學和語言的學報,如1970年首發的Tamkang Review,除此之外,人文學界幾乎沒有全英文的期刊。然而,二十一世紀伊始,不僅臺灣,東亞各國亦紛紛出版英文學刊,宛如雨後春筍,而且不限英美課題,頗多研究本地文史者。它們的稿源各異、性質有別、評價不一,策略和境遇,皆令人好奇。

研究東亞歷史文化的西文刊物,早就存在,但過去多在歐美國家。也就是說,西方人探討東亞異文化,仍是以自己的母語發表成果,Asia Major便是一例。它由學者兼出版家Bruno Schindler(1882-1964)在德國創刊,最初收錄德文、法文和英文研究東亞文化的論著。二戰後在英國復刊,卻因經濟困難而叫停。1980年代,由劍橋赴美任教的唐史專家杜希德(Denis Twitchett, 1925-2006)在普大重開第三系列,Asia Major遂成為聚焦於中國歷史文化的英文期刊。

 

圖2 asia major官網

圖2 Asia Major官網。

 

更早之前,歐陸還有《通報》(T’oung Pao),1890年由法國與荷蘭的專家主持創立,收錄包括中國、東北亞、東南亞,以及中亞等各地之歷史語言和文化論著,二十世紀下半才逐漸演變成漢學專刊。而美國學界自1936年便有哈佛燕京學社出版的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一次大戰後,為了瞭解遠東,成立學會,發行《遠東季刊》(The Far Eastern Quarterly, 1941-1956),二戰後,組織擴張重整,成為今日號稱擁有七千會員的亞洲研究學會(Association of Asian Studies, AAS),期刊也改名為Journal of Asian Studies,登載領域則和哈佛亞洲學報一樣,不限於東亞或中國。

數十年來輪流在美加各大城市舉辦年會的AAS,宣示向其研究對象的亞洲靠攏,自2014年起陸續在新加坡、台北、和京都加場演出,今年的AAS-in-Asia便選在高麗大學。大會以Asia in Motion: Beyond Borders and Boundaries為主題,共有超過百場、約一千三百位世界各地研究亞洲的學者參與。我們的論壇,排在清晨第一場。會前,大家憂心自嘲:「這麼早?恐怕得自言自語、自問自答了!」不料,廳門一開,獲得約三十位觀眾青睞。來自韓國、臺灣、中國、日本、新加坡、澳大利亞、美國等地的刊物或出版社主編、執編、助編,以及年輕學者,接二連三詢答,討論熱烈,令大夥兒頗感驚喜。

我之所以起意組團,其實源於兩年前在芝加哥參加AAS的經驗。那次會議中有一場次,由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以及 Late Imperial China等幾個美國東亞研究學報的主編座談,分析經濟不景氣和數位化衝擊下的經營情況,吸引不少歐美刊物負責人聆聽並發表建言。在美國發行英文學報,尚且有各種意想不到的困境,在東亞主編非母語期刊,面臨的挑戰,恐怕更為複雜?這些機構和學者,為什麼要自找麻煩呢?是基於什麼理念、懷抱哪些目標呢?這些期刊,對各自的學術社群究竟有什麼意義?可以成為展現當地學力的櫥窗嗎?還是因為語言障礙,變成本地學者事不關己、出版機構尾大不掉的負擔?非英語系國家的英文刊物,在爭取國際認可的征途上,獲得哪些支持,又遇上甚麼困難呢?

我想聽聽其他同道怎麼說,於是發出邀請。幸運地,獲得臺灣與日韓其他四份刊物主編和執行編輯的回應。在邀約商量的過程中,意外發現另有一份刊物的執編也正籌組類似論壇,不過他們關心的比較不是編輯運作,而是英語霸權的問題。於是兩方人馬協議,區隔重點,由我們五人先談實務甘苦,再由他們檢討語文帝國主義的問題。或許是因兩場一氣呵成、前後呼應,以致效果加成?也可能真的是編務艱辛、一言難盡,執事的女士(佔多數)先生們渴望相濡以沫、一吐為快?論壇結束之後,不少聽眾意猶未盡,拉著發表人在場外另覓空間,繼續交流。

論壇主場因是我邀約籌組,五位主編已賴網路溝通半年,即使未曾謀面者,也宛如舊識,分享經驗,堪稱流暢。倒是會外續攤,眾聲喧嘩,過刊與新本齊飛,傳單共名片一色,大家似乎都急於介紹自己的學報。有的標榜歷史悠久、有的顯然稿量驚人、有的宣稱已抵達「I級」(AHCI或SSCI),換得眾人讚嘆「厲害厲害」(Wonderful, Marvelous, What a great job)!但在談開之後,卻不難發現,其實不論場內場外,這些在非英語系國家主編的英文刊物,都碰到一些類似的問題。

最常遭遇的,就是投稿者的英文詞不達意,或來稿由其他語文英譯,起承轉合不符英文論著的書寫慣習,難以獲得編者、審查者乃至讀者認同。韓國大學及研究機構,在新聘、續聘和升等案審查中,系統性地區分期刊級別,通常給予英文論著加倍的點數,導致許多尚不熟悉英文寫作的年輕學者前仆後繼。少數入列I級的期刊,如Sungkyun Journal of East Asian Studies (成均館大學東亞評論)退稿率超過七成,衝高了統計數字,卻也造成審編流程上人力物力的耗損,不免白忙一場之憾。

 

圖3 成均館大學東亞評論官網

圖3 成均館大學東亞評論官網。

 

另一個經常性的困擾,就是適任的審查人難尋。既是東亞研究,有的時候、有些主題,真正的專家未必讀寫英文,「難道要執編口述筆錄嗎?」有人感嘆。何況現在學者都忙得很,願意配合時程的審查人在哪兒呢?這時,高規格的審查費,或許會增加吸引力?日本文化研究中心(International Research Center for Japanese Studies, Nichibunken)出版的Japan Review, 回饋論文審查人,每份報告兩百美元!此話一出,眾皆舉手:「選我選我,我從今天起專攻日本研究!」話雖如此,玩笑之後,仍有資深學者嚴正聲明:「審查是對學界的服務,應分文不取!」

其實,政府預算支持的日文研,為提升國際櫥窗的功能,加強Japan Review的能見度,大約十年前,聘請英籍日本研究的學者擔任主編,並挹注豐厚經費。除了高額審查報酬,邀寫書評則既贈書又付稿費,同時還全面改版,不但封面華麗,插圖多彩,而且一出刊便全文上網,索贈即免費寄送,真可說是卯足全力,拓展推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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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4 Japan Review新舊版。

 

然而,國際櫥窗也可能左右為難。主編為招來優秀英文稿件,努力切割政府單位機關報的形象,甚至廢除舊版原有的日文摘要,僅在官網揭露。「何以如此行?」英語霸權組的一位美籍執編舉手提問:「為了跨界溝通,大家不都嘗試各種語文並存嗎?」是啊,若無法服務本鄉學界、反應在地成就,對出資者而言,豈不全成了為他人作嫁?霸權組另一資深日裔學者,在長春藤學府任教,宣示要終結Pax Americana,稱已創立特色刊物,同時以英、中、日、韓四種語文發行。眾人一聽,甘拜下風,皆呼:「佩服佩服!」不過,查詢官網,該刊十多年來僅出版五期,如何終結霸權,恐怕還得觀察。(Traces官網

終究還是語文人力的問題嗎?深耕在地、走向國際,大概是非英語系國家出版英文刊物的夢想?風景看似美好,路程卻多險峻。東亞教研機構中的行政團隊一般僅操母語,因此亦有主編到了刊印前夕,才發現排版人員錯置圖文而不自知。為了避免困擾,也方便發行推廣,不少期刊僅在東亞審編,而將排版、印刷、銷售等後續流程,委外發包或以國際合作形式,交給歐美出版社執行。如此一來,在地主編或執編的任務,已不限於學術評估,反而需如經營之神,推敲拿捏各種契約利弊。

臺灣新興的東亞科技與社會研究學報 East Asian Science, Technology and Society: An International Journal (EASTS)創刊十年來,便經歷了兩種不同國際合作的考驗。雖然在和美國知名大學出版社簽約之後,質量漸入佳境,但既然所費不貲,編輯團隊經營起來,也就更加臨淵履冰、戰戰兢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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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5 EASTS新舊版。

 

梨花女子大學的Asian Journal of Women’s Studies,長年致力於婦女研究和婦運實務的跨界溝通,歷史悠久,有口皆碑。兩年前,也是為了進一步國際化和數位化,和美國商業出版社簽約,運用其投稿邀審系統,卻屢屢遭遇編者、作者、審查者多方聯繫上的困難。其實,這種以系統郵件邀審造成的問題,並不限於英文刊物,各國學者都曾表示,收到郵件,看到不是真人所寫,便直接點選婉拒。唉,說起來也是人之常情,但對原本就邀審不易的編輯群而言,卻形同火上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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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6 AJWS徵稿啟事。

 

不過,AJWS執編更苦惱的,是商業出版之後,期刊定價從美金六十元變成四百六十五元,翻漲將近八倍,既非NGO性質的婦運團體所能負荷,也非大學經費有辦法採購贈閱。原本為了推廣而試行的國際合作,反而逐漸侵蝕了跨界橋梁的創刊初衷。如此說來,所謂霸權,英文可能只是表象,畢竟它仍提供了lingua franca的便利?商業資本主義,包括企業集團的出版社和資料庫,對學術界的衝擊,才是分析的重點?

但,這兩者真能清楚分開嗎?場內編輯實務與霸權批判連番,場外困惑感嘆和共勉之聲不絕。一直處在高張力的情境中,難免還是令人有點兒疲累。透個氣兒吧!我走出戶外,回顧這幾天遊走聽講的會議場地,兩棟都是外觀富麗堂皇,內部設備齊全,令人頗感愉快!看一下建築物名稱,都有個英文開頭,一為LG,另一為Hyundai,聳立在1905年創設的高麗大學校園中,雖然新穎顯眼,卻似乎和周邊的環境也相容無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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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貞德 / 在東亞主編英文期刊?!
引自歷史學柑仔店(https://kamatiam.org/managing-english…eaking-countries/)


最後修改日期: 2021-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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